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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肉
马贺
我小时候,家在皖北乡下。我那卑微的,一点也不引人注目的村庄——马寨,和当时中国许许多多的村庄一样,贫穷而落后。但村庄像我的老娘,走到哪里,我的心总和她连在一起。
村里人家的生活平静、单调,就像围绕村子一圈的寨沟里的死水,狂风也吹不起多大的涟漪。一排排低矮的泥坯草房在四季里静默着,谁家要是镶上几层青砖根角,会引来别人羡慕的目光,认为他家不得了啦!泥房里每天吞吐着衣着破旧的乡亲们,他们从村口正南方向唯一的土路坝上进进出出,仿佛永远过着忙忙碌碌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路坝两边驼着几棵歪歪扭扭的盆口粗细的柳树,还有两棵树身快弯到水面上的粗壮的老榆树。年轻人相亲或赶集上店,才穿戴整洁,喜欢借我家的洋车子——它是全村唯一一辆交通工具。我爷从他教师工资里三个月攒下三十块钱,托人从县里买来的二手车子。骑上或推上这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乱响的车子,以此增添身份和荣光。一日三餐,阴晴朝暮,家家几乎倾村而出,趿拉着布鞋走向路坝子。他们碗里端的,手里拿的,永不变更的全是馍、红芋、面条、倭瓜汤。好像全村妇女饭前商议好做这几样似的。众乡亲有脱掉一只鞋子坐在上面的,有蹲靠在树根上的,还有几个调皮的小孩子骑在树脖子上,大家馍就面条,红芋拌倭瓜汤,边说边笑,热热闹闹,吸吸溜溜地狼吞虎咽。
印象中,我从没见过在路坝饭场上吃肉的。肉对当时的农村人来说,是奢侈品。只有过年,红白喜事或来客时,才吃得起。也许是庄稼人穷惯了,自己看别人眼馋又不舍得给人家一口,乡里乡亲的,怎么好意思呢?或者怕别人背后说“痞吃痞喝”的唾沫星子淹死人吧?有儿歌为证:“谁家香谁家臭?谁家锅里熬猪肉。俺在外面吃淡饭,你钻家里偷偷干。干七碗干八碗,撑坏白来找我玩……”孩子们一闻到谁家飘来肉香的炊烟,就扯直嗓子唱,谁还好意思到饭场上显摆好吃的呢?
我小时候不懂这个“规矩”,曾经到饭场上炫耀过“肉饺子”。有回来了客。爷爷上街割点肉,奶奶说“包饺子吧”。我娘剁馅,奶奶擀饺皮,姑姑烧锅,大家包着笑着,过年似的高兴和热闹。一只只白雁般的饺子有序地落在锅拍子上,等开水咕咕地吐出泡泡,奶奶把它们一只只拎下水,当它们调皮地翻起了白肚皮,厨屋里流淌出饺子特有的清香。我边咽口水边叫嚷“饿死了”,小手快要伸到滚烫的锅里了!
“小馋猫,当心烫伤爪子!”奶奶说完,先给我盛一碗。我捧起碗,风一样跑向路坝子,我要让饭场上人都知道:“我今天吃肉啦!”
已近晌午,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我的碗。有几个小伙伴脖颈伸出老长,像寨沟里的鸭子。他们手里的黑锅巴馍和筷子上夹着的面条,再也送不进嘴里去。
我夹起一个,慢慢举过头顶,吹凉。阳光透过树的枝叶,洒下片片碎银,照得饺子晶莹发亮。我张大嘴巴,一口吞下整个,闭上眼,香香地嚼……我听见娘喊我:“你大(皖北方言,指父亲)吃到个包着钱的饺子。”我撒腿往家跑,回头看见娘笑着把一满碗饺子挨个地扒到人家的碗里,劝别人尝。
我进门要钱,大对客人尴尬地笑笑。说:“想让你回……回来就好……这孩子,八成是马吹子托生的。”多年后,我混上了自行车。每次出门遇见熟人,父亲总叫我下车跟人家打招呼。父亲那种甘居人后,过度谦卑的性格与当时大多数乡亲一样,直到现在,还烙印在我的心灵深处,并深深地影响了我。
爷爷和奶奶陪客人吃饭,见客人和我一脸茫然。爷爷说,马吹子的死跟吃肉有关。
马吹子是马德保的外号。这外号是在年挖茨淮新河时叫响的。那时家家户户都派男劳力前去,成千上万的民工带上铁锨、铁锹、扁担、筐、独轮车、衣被、面、青菜和炊具,雄赴赴气昂昂奔向阜阳北面茨河埠头。安营扎寨后,大喇叭一响,民工们蜂拥而上……挖、铲、担、抬、推、拉……阴晴风雨,白天夜晚,寒暑变节,建设社会主义的豪情和决心从不改变。干累歇工时,他们爬上岸,在埠头草地上仰天躺成“大”字,听风声呼呼刮过,看血色残阳缓慢下沉,抽支烟,说笑话,不时望向草棚里土灶喷出的烟火。生产队长给大伙“打气”:安排炊事人员把馍做一大拃长,面条擀大切宽,青菜要舍得放。让大家放开量吃,好有力气干活。
马德保人高马大,肯卖力气,像匹牤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饭量也大,一顿能吃五个馍,喝八碗青菜面条汤。大伙打趣他:“这样吃,回去,老婆非吓跑不可!”
马德保嘿嘿一笑,夹起的面条跟着风抖:“我给队长说过,要是顿顿给肉吃,我一人把河挖好……你们赶紧回去守紧老婆,好啃人肉哪!”
“德保,你真是个能吣的吹子!”队长笑骂声未落,民工们“吹子吹子”的哄笑声像埠头刮起的风,迅速传遍十里八乡。“马德保”被人忘记了。
我记得乡亲们背地里议论过,咱庄数马吹子和李穷响家最穷。三间泥坯房低矮破旧,用吹子老婆大乐娘的话来说,“睡在屋里能看星星”,“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俺连泥巴院子也搭不起”。墙缝多处裂开口子,为避免风灌进来,缝隙里塞满了破布片烂棉絮。后墙永远顶住几根粗壮的木桩子,草房强打精神地站着。不然,随时就会轰然倒塌。
人穷不劝架,人场里少说话。村庄上一旦有人噘鸡骂狗,打架斗殴,吹子一家从不上前凑热闹。大乐娘除了做饭,就下田地干活。她喜欢养羊,干活时牵着,四只老水羊(方言,指母羊)温驯善良,她把它们脖子上的绳索拴到哪根草上或矮灌木上,它们就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啃草,眯缝着眼卧着,不停地咀嚼,不时地望着它们的孩子。这些羊啊,比自己的孩子还听她的话。她边干活边想。还有几只羊羔,在草地上追逐、抵头、欢蹦乱跳,一刻都不知道闲着。
她想大乐了。这孩子小时很调皮,好跟小朋友疯,一次黑夜玩捉迷藏,撞到屋后木桩上,没钱治,右眼后来成了“玻璃眼”。从18岁找对象,找了10多年,等他小妹金花也长成大姑娘了,他还没找到。我爷心善,亲自到西边张庄帮他提亲,女方家长提出一个要求:他家儿子腿瘸,也老找不到对象。他想用儿女跟吹子儿女“换亲”(我家乡的一种陋习,家庭子女一方不好结亲时,用姐妹兄弟和对方交换嫁娶。)吹子两口拿不定主意,犹豫三天三夜,第四天才跟金花开口。没想到“儿大不由爷,闺女大了更不听话”!她哭了一整天,还要找农药喝死算啦!吹子两口再不敢吭声。夜里,金花竟和李穷响的儿子银杏一块私奔了……吹子气得咬着牙说,再进家门打断她的腿。后来,金花和银杏常年外出打工。吹子死前,她从来不回娘家。
七十年代末,乡政府从农村招一批青年去淮北煤矿。怕人不去,政府派干部挨家挨户动员、许诺转城市户口,每月工资块以上,是当时干大半辈子民师的10多倍。好话说尽,村里人都不愿去。大乐想,自己再会混也是光棍一条,不如远走他乡。心一横,丢下亲人和生活近30年的村庄,掏煤一去不返,这个犟驴从此没有了音信。
几年后,小儿小乐又成年了。吹子两口又找我爷帮忙,我爷帮他和干儿的闺女牵线。闺女答应去“看家”那天,吹子借走我爷的车子,又拉走四大缸小麦,放进他家堂屋充家当。闺女爽快答应了这门亲事。此后,逢年过节,农忙农闲,吹子一家总有人到我家拜年、帮忙、叙话。在农村,还有什么比帮人家说好媒更值得感激的事哪!
想到丈夫,大乐娘至今后悔不该让他吃那只死羊羔子。
那年夏天放羊,她没注意有只羊羔跑进人家棉花地啃草。棉花的花和叶子经常遭虫吃,老乡们三天两头打或巨毒药。等她打完几分红芋岭,找到羊羔,它早就四肢朝天,口淌白沫,翻起白眼。
她哭着把死羊羔抱回,一路上,老水羊撕心裂肺地咩咩哭叫。
吹子骂了她几句。不舍得扔,将它扒皮去内脏,拴根绳子,坠上砖头,扔进寨沟水里浸泡。两天后,捞上来做成美味的羊肉汤。吹子叫老婆和小乐吃。大乐娘心痛羊羔,怎能下肚?小乐瞧他娘不吃,他也摇头。吹子见一锅好汤没人买帐,又骂娘俩不知好歹。自个把一锅汤全吃喝光。
晚半天时,吹子肚子开始疼痛,且一阵比一阵厉害。他双手按紧肚子,侧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口中吐着白沫。
大乐娘意识到吹子中毒了!哭着找来三个男劳力,在床四角拴上粗绳,用扁担抬起,医院。刚出村,吹子呻吟声逐渐减弱,他示意大伙放下床,说:“小乐,快给几个叔叔磕头……白抬了,我不沾了……孩娘,小乐……”他挣扎着伸出手,孩娘和小乐流着泪跪下,攥紧吹子的手不松。
吹子用尽力气,说:“阎王爷……掰我嘴……我也……不吃……吃肉了……答应我……你们……今后……也白……白……”白沫顺着他的嘴角不停地涌出,滴到床头、地上,他头一歪,手慢慢地松开了。
我爷讲述后,那顿饺子后来不再下肚。客人和我一家人嘘唏、感慨。几年后,李穷响吃肉的故事又在村庄上炸响。
年,我的家乡还没扯上电。乡亲们为了省洋油,晚上摸黑做饭、吃饭。人人练就了一套在黑夜里生存的本领。李穷响穷得叮当响,银杏娘做饭多划根洋火,穷响就骂她“败家娘们”。他家灶房靠西屋山,是用木桩和秫秸搭建而成的庵棚。棚子里连水缸也没有,做饭时,拎提子到井上现取现用。那水提子类似铁桶,但比铁桶细很多,底端中央有个大圆孔,上面覆盖一块比圆孔大些的不封死的薄橡胶片。用根长绳系住水提子的铁系子,慢慢放进土井里,水顶开橡胶片,一会儿就吸满提子。然后快速挽起绳子,提着铁系子对着锅沿倒。直接倒进去的水浑浊,有时锅里水面上漂着草沫、树根须之类的,银杏娘看见了就拿勺子撇。
那个闷热的夏夜,能让村庄人几辈子不忘。
妇女们劳累一天了,脚踩黄昏缓慢地回家,先把乱作一团的一只只家畜家禽的肚子填满,等它们满足地进圈、入睡,天已暗下来。男劳力白天用尽力气还不嫌热,夜晚加班加点仍在干活。叫了一整天的知了也瞌睡了,有几只萤火虫忽明忽暗地飞流在沟边草际,它们好像在暗笑暗蓝色天壁上那些眨着疲惫的眼睛的星星,青蛙歇斯底里地叫“苦哇,苦哇哇……”。它们也看见了大地母亲的怀抱里还有许多“苦娃”在挥汗劳作吗?
村口开始有人“喊饭”了。
“宝军太爷,吃饭喽……”
“赖渣大,回家哎……”
“狗蛋,快回吃饭!”
“……”
蛙声一片沉默。他们答应着,高一脚低一脚沿着土路的痕迹向家摸索。
李穷响家还没“喊饭”。此时,银杏娘提着水摸进庵棚倒进锅,盖上锅拍子。闺女樱花拽把枯树叶烧锅,划根火柴,见火不旺,脸贴近锅腔吹,“哄——”地一声火起,脸火辣辣地疼。一摸,小手心里沾满了焦香焦香的头发灰烬。她生气地跺着脚嘟囔:“要是银杏、金花在家,咋用我干这个!”
银杏娘弓下腰身切面条,不时地擦着脸上的汗水,借着火光,看到锅拍子上直冒热气,好像才想起樱花的话,叫她去“喊饭”。她一人添火、下面条,锅上锅下忙活不停。
漆黑的路坝上,面条叽溜叽溜叫个不停,蛙声“苦哇苦哇”地应和着。李穷响双腿灌满了铅,慢慢蹚进家,早饿得前襟贴后襟了。他端起盛好的面条,蹲在堂屋门槛上,用筷子扒着吞。突然,他吞到了肉,不假思索地嚼了嚼,咽进了肚子。感觉到舌后根酸苦酸苦的。“杏娘,割肉了吗?”他问。
“哪能割起肉。”
“我吃啥啦?”他狐疑道,又像是自言自语。
银杏娘摸出火柴划着,贴近碗细看:两条满是疙瘩的癞蛤蟆腿赫然在目!
穷响连续不住地呕吐。捏紧碗,攉尽剩下的东西,狠狠地骂:“你个瞎逼……”扬起巴掌要扇银杏娘。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是瞎了眼,嫁个恁不沾的你……”银杏娘彻底激怒了,嘴像打机关枪。
黑夜里“啪”的一声脆响,像一道鞭子,穷响狠狠地抽在自己的脸上。
樱花害怕了,抱着她娘哭成一团。
众人从饭场蹚到穷响家,劝着劝着,有几位妇女哽咽起来。银杏娘瘫坐地上,拍打着大腿,高声哭喊道:“我的……娘啊!我的命……咋恁苦……哇……”
作者简介:马贺,网名不知马也。70后,生于农村,现居临泉。教师,临泉作协会员,中国乡村人材库认证作家。热爱文学,曾在《红罗山文学》《作文》《全国中学优秀作文选》《青少年日记》《中学生优秀作文》《读写天地》《作文天地》《东方散文》《百姓作家》《乡村作家》《颍州文学》《乡土颍淮》《奉天诗刊》《临泉文艺》等刊物或网络上发表过文章。第一届“滹沱河杯”乡愁散文诗歌大赛征稿启事滹沱河,石家庄的母亲河,历史久远。曾经“河内鱼虾鳖蟹成群,水面天鹅鱼鹰游弋,两岸飞禽走兽栖息......”年6月恢复供水后,滹沱河生态换新颜,市区段形成一个以绿地为基础,水体景观为核心,一核(核心区)、一廊(滹沱河沿岸绿色长廊)、一线(太平河滨水景观线)、数园(各种主题公园)并存的大型休闲旅游地,并荣获了中国第四届人居环境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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