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上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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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金钱使人铤而走险(1)

  两千年前,匈奴侵占了月氏的地盘,在西北日渐坐大,汉王朝就寝食不安了,曾经软硬兼施(便有了昭君出塞的故事,也有了班超从戎的故事),但匈奴剽悍,又反复无常,一直难以制伏,于是武帝便派了张骞去已经西迁的月氏游说,企图联合抗敌。

  丝绸之路就这样要始于足下了。

  这一天也是个淫雨的天,张骞在西城门口的青石路面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带百多人秘密西行。把渭河走尽,翻越了乌鞘岭,才在沙漠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得很难,即被大队的匈奴骑兵围住,一瞧见肿泡眼、大板牙,不容分说,绳索捆了,送往单于庭的帐篷里。此一送,竟是十年之久。十年里,张骞习惯了穿羊皮袄,喝马奶,也与匈奴女子结婚生子,但张骞是汉室忠臣,终于设法逃脱了又继续西行,一年后到达大宛,到达月氏。可惜的是已经远离了匈奴的月氏,却新地肥沃,日子好过,无心再卷入战事,张骞骂了一句“小国寡民”,只好怏怏而归。

  归来的张骞伏在殿前痛哭流涕,以未能完成朝廷重托而请罪,并呈上了一份十数年间的个人生活汇报和一路的出使见闻。汉武帝先是摇头,半仄了身子,慵懒地翻揭着那一大沓的材料,一段话便使他突然目生亮光,“大宛有奇特的良马,出汗为血,日行千里”,霍地就站起来了。当初派张骞出使,一是念其忠诚能干,二也是看中名字中的骞字———驱马出塞———难道这匹驽马要引回天马吗?汉与匈奴作战了几十年未胜,原因是匈奴有好的坐骑,而汉人能乘的只是蒙古草原的小马,装备的落后导致了战事的失利啊!汉武帝走下殿来,把张骞扶起,看着张骞花白的胡须和酱猪肉一样深红的脖脸,眼里落下一滴泪来。这一滴泪使张骞受宠若惊,当武帝让他绘制一幅更详尽的出使图,他伏案工作了十天十夜,并再次出征,率使团去了。

  接下来的故事是异常的漫长也异常的壮观,几乎是演义了汉朝的强盛的历史。使团带上千金和金马在大宛要淘换马种,遭到大宛国王断然拒绝。消息传回长安,武帝就愤怒了,立即发六千兵马去征伐,六千兵马在敦煌的大漠中因供应不足被渴死和冻死大半,到了大宛吃了败仗,仅六百人逃到了吐鲁番。武帝又下令,就在吐鲁番屯兵生息,谁也不能退进阳关,再派去六千人和三千匹战马要与大宛决一死战。结果汉军将大宛王府包围,迫使大宛国王献出了三十匹汗血马和一批仍属良种的牝马。有了良马种,汉朝建立了马场繁殖培育,数年后骠骑将军霍去病领军与匈奴作战,兵是精兵,马是良马,一举将匈奴赶出了甘肃的东部,一条中原与西域多国相连的交通大动脉于是形成。这条通道那时被称做御道,为了保护,沿着秦长城,新的长城继续向西延伸百十里并建筑关寨,驻扎重兵。从此,在这条通道上,内地的商品输入西域,而西域的商品也输入内地。在出口的商品中,无论数量或地位,没有哪一样能与华美的丝绸相媲美。

  这就是丝绸之路。

  四年前,我因贪吃最好的苹果,去了一趟关中西北角的淳化,那里有秦直大道(这是与秦长城一样伟大的工程)的入口,也是丝绸路上的一个重镇,一只熊就站在路畔。熊是石的,汉代的。那时我想,霍去病的几十万大军是经过这里去西征的,成千上万只骆驼组成的商队也是经过了这里,为什么没有栽一块写着“泰山石敢当”的石头在这里,也没有竖一面凿着“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碑子?石熊的体积极小,仅仅半人高,一只前爪举在头侧,一只前爪捂腹,嬉闹状的,鼻子发红(特意以有着朱砂红的石头赋形的)———我一看见这朱砂熊就乐了。

  我把朱砂熊的故事说给了我的同伴,但是同伴没有乐。他们没乐,我也没有再说下去———古人的胸怀和幽默我们已经很少有了。

  大家关心的只是翻地图,寻查着西行路线。丝绸之路是分为了东段、中段和西段的,西段东段又分为中路北路南路。南路从长安经天水、秦安、甘谷、武山、陇西、渭源、临洮到兰州;中路从长安经泾川、平凉、静宁、榆中、皋兰、永登到武威;北路从长安经通渭、会宁两县中的华家岭后,折向北到会宁,又从会宁至靖远渡黄河,经景泰、古浪到武威。中段是惟一一条直线,这就是甘肃的河西走廊,从武威经永昌、山丹、张掖、裕固、民乐、临泽、高台、酒泉、嘉峪关、玉门、安西到敦煌。西段的三条线,北线至安西经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乌苏、伊宁至哈萨克、俄罗斯、伊斯坦布尔。中线从安西经楼兰、库尔勒、库车、喀什至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伊朗、伊拉克、埃及。南线从安西经石城、且未、和田、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至印度。真正的丝绸之路,就是西安至安西。对于进入了新疆以西的西段,因为我数年前几次去过新疆,而古时的丝绸贸易西域可以说是个集散地,至于西段的北中南三线,那也只是后人和商品足迹所到而已,所以,我们选择了丝路的主干线。至于主线的东段,北路是最短的一节,但由于地处大漠边缘,人烟稀少,交通诸多不便,从古到今走这条路的人不如中路和南路多,中路则是我以前去兰州时差不多经历过,那就只有走南路了。

  走南路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有过了一个团队,名字叫中瑞科学考察团———在此以前,走的都是高鼻子蓝眼睛的人,他们是伟大的探险家,也是卑劣的文物盗贼———以骆驼为交通工具。其骆驼四百匹,每次宿营,骆驼卧成一圈,而人居之圈内,被称之为驼城。骆驼是除了牛马以外最易为人驯服的高脚牲口,它的样子丑陋,总是慢腾腾地摇晃着身子往前走,若碎步跑起来,从后边看去,样子显得笨拙和滑稽。它永远是相书上描述的那种贫贱者的步姿(它也只吃草料或数天里可以不吃),但好处是能忍耐,不诉说苦愁。我采访过一位近

  百岁的老人,他当年就是团队中的一员,他说,在沙漠的一个夜晚,月色明白,但他没心情去欣赏,因为口渴得厉害,拉了一匹骆驼到沙丘后想用刀子捅其前腿根喝血。他们曾经是这样屠杀过数十匹骆驼了,每次屠杀,骆驼都是前腿跪下去哀鸣不止,然后灰浊的眼泪流下来通过长长的脸颊,泪水立即被蒸干,脸颊上便留下泛黄的痕道。这一次他要偷捅的是一匹最壮的骆驼,他并不敢让它死去,只是要借它的一些血解渴,骆驼就拿眼睛一直盯视他,他向左,骆驼也向左,他向右,骆驼也向右,他才说了一句“我渴……”骆驼哇地一声,脖子上涌起一个包来,咕咕嗵嗵上下滚动,噗地一下,足有一小盆容量的痰液喷出来,浇了他一头一脸。骆驼的痰是非常非常的腥臭,他当时就昏倒了。老者的话使我在西行路上从此再也不敢遗忘了水壶,但也反感起了骆驼。虽然骆驼的时代已经过去,漫长的河西走廊里,只在敦煌鸣沙山下见过一队骆驼,有武威转场的牧人,赶着羊群,把他和他的女人、毛毡、锅盆和装着炒面的口袋坐在一匹骆驼上,骆驼便只好在一些旅游点上做了供拍摄的道具,寂寞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驼峰歪着,稀稀的毛在风里飘。距中瑞考察团又过了十多年吧,真正地只为着丝绸之路的,是斯文赫定。这位曲卷了黄毛的洋人,口里叼着一只烟斗,带着了四辆福特卡车和一辆小轿车,从北京的西直门出发到乌鲁木齐,再逆着丝路到了西安。洋人就是洋人,自古的洋人都是从西往东来的。而我们却从东往西,一辆三菱越野车就呼啸着去了。

  我一直认为,汽车里有灵魂的,当世上的狼虫虎豹日渐稀少的时候,它们以汽车的形状出世。这辆三菱越野车是白色的,高大而结实。当选择这辆车时,老郑(他是负责吃住行的,我们叫他团长)有过犹豫,因为这辆车曾经吃过一个人的,我却坚持不换,古时出征要喝血酒,收藏名刀要收藏杀过人的刀才能避邪。何况唐玄奘取经时的那匹马,也是有过犯罪史的小白龙变化的。我趴在车头,叽叽咕咕给车说话,叮嘱它既要勇敢又得温顺———我尊重着它,因为它已经是我们的成员之一了。

  也正是这辆车,经过了许多关卡,未经检查和收费就顺利放行,我们总结这或许得益于车的豪华,或许因了老郑———他坐在前排,方脸大耳———像个领导。但车却在一大片苍榆和板筑土屋混杂的一处村落前被挡住了。挡车的是一群农民,立即有三个老头睡倒在车轱辘前,喊是喊不起来的,去拉,他们抱住你的腿不放,呼叫:大领导,你不做主,你从我们身上碾过去,大领导!问清原委,原是村干部吃了回扣便宜出卖了百十亩地让外人盖娱乐场所,他们不愿意少了土地,更不愿意盖娱乐场所。这里到处都是妓女,反映到乡政府,乡政府解决不了,正群情激愤着,见小车过来就拦住了。我们解释这事应该去上告,我们同情你们,也支持你们,但我们并不是大领导,瞧瞧,大领导能是我们这么瘪的肚子吗?他们说:得了吧,坐这么白胖的小车还不是大领导?!我哭笑不得,而且心情极糟,同行的老郑、宗林、庆仁和小路开始反复解说,趁机让我逃脱包围,去了路边的一间厕所。在厕所里,我的手机响了。

  谁?我。哎呀,你在哪里?我在路上。路上?什么路上?!佛往东来,我向西去。

  突如其来的电话使我又惊又喜,但话未说清电话却断了,我喂喂地叫着,又拨了她的手机号,传来的竟是“对不起,你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我站在厕所里发呆:她怎么也说了“佛往东来,我向西去”,莫非她也在西路上,并且提前了我吗?哎呀呀,若真的她也来了西部,那这也太有浪漫和刺激了!我迅速地掐指头———我会诸葛马前课,从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推算———果然断定这已经是事实了,就在空中挥了一下手,靠住了厕所角的椿树。这才发现,椿树上有一长溜黄蜡蜡的粪垢,那是乡人蹭过了屁股。小路在厕所外大声喊我,说是问题解决了,赶快上车,我走出来,真的是公路上的农民开始散开,他们已经确信了我们不是大领导,那个老头还指了一下我,在说:看那个碎猴子样,我就觉得他不是个领导嘛!

  重新回到了车上,大家还在叙说着刚才的一幕,感叹着出师不利,我却情绪亢奋起来,说咱这算什么呢,西路当然是不容易走的,想想,在开通这条路时,张骞是经过了十多年,又有多少士兵有去无还?就说开通之后,又走过了什么呢?我原本是因为情绪好,随便说说罢了,却一不留神说出了一个极有意思的话题,大家就争论起来:谁曾在这路上走过?当然走得最多的是商人,要不怎么能称为丝绸之路啊?!可庆仁疑问的是:一个商人牵上驼队一来一回恐怕得二三年吧,二三年是漫长的日子,离乡背井,披星戴月,就是不遇上强盗土匪

  ,不被蛇咬狼追,也不冻死渴死饿死和病死,囫囫囵囵地回来,那丝绸又能赚多少钱呢?宗林就提供了一份资料,两千年前,丝绸在西方人的眼中那是无比高贵的物品,并不是一般平民能穿用得起的,其利润比现在贩毒还高出好多倍。当时长安城里三户巨商“行千里人不住他人店,马不吃别家草”,都做的是丝绸生意。这样,贩丝绸成了一种致富的时尚,更惹动了相当多的人以赌博的心理去了西域。现在从一些汉代流传下来的民歌中可以看出,丈夫走西路了,妻子在家守空房,“望夫望得桃花开桃花落,夫还不回来”,或许永远都不回来了,或许回来了,身后的轿子里却抬着另一个西路上的细腰。我看着宗林,突然问:如果你活在汉代,让你去做丝绸生意,你肯不肯上路?宗林说:我不贪钱。宗林没钱,也确实不贪钱,他是凡停车就下去给大家买啤酒呀可口可乐呀或者口香糖。我说宗林你不贪钱着好,如果说,在西部的某一沙漠里,有一位你心爱的女人,你肯不肯上路?宗林说:不肯。庆仁叫道:你这人不可交,对钱和色都不爱,还能爱朋友吗?我说我会去的———古丝绸之路恐怕只有商人和情人才肯主动去走,爱与金钱可以使人铤而走险的。

  说罢这话,我突然觉得我活得很真实,也很高尚,顺手打开了那本地图册。地图册里却飘然落下一根头发,好长的一根头发。慌忙看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小路,幸好他没有注意,捡起来极快地吻了一下。大前年有个法国的记者来采访过我,他手指上戴着一枚嵌有亲人头发的戒指,印象很深,因此我见到她的第一天就萌生着能得到她的头发的念头———头发是身体的一部分,我如此认为,而且永远不会腐败和褪色。这根头发就是她让我算命时揪下的。她是左手有着断掌纹的,总怀疑自己寿短(才子和佳人总是觉得他们要被天妒的),曾经让我为她算命———我采用了乡下人的算法。我故意采用这种算法,即揪下她一根头发用指甲捋,捋出一个阿拉伯数字的形状,就判断寿命为几———我在揪她的头发时,一块揪下了两根,一根算命,另一根就藏在了地图册里。现在,这根泛着淡黄色的头发在我的手,我不知她此时在西路的什么地方。阳光从车窗里照热了我的半个身子,也使头发如蚕丝一样的光滑和晶亮,忽然想起了艾青的一首诗:“蚕在吐丝的时候,没想到竟吐出了一条丝绸之路”,那么,我走的是丝绸之路,也是金黄头发之路吗?

  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那不是夸张,是李白在河的下

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那不是夸张,是李白在河的下游,看到了河源在天地相接处翻涌的景象。我看到的西路是竖起来的。你永远觉得太阳就在车的前窗上坐着,是红的刺猬,火的凤凰,车被路拉着走,而天地原是混沌一体的,就那么在嘶嘶嚓嚓地裂开,裂开出了一条路。平原消尽,群山扑来,随着沟壑和谷川的转换,白天和黑夜的交替,路的颜色变黄,变白,变黑,穿过了中国版图上最狭长的河西走廊,又满目是无边无际的戈壁和沙漠。当我们平日吃饭、说话、干事并未感觉到我们还在呼吸,生命无时无刻都需要的呼吸就是这样大用着而又以无用的形态表现着;对于西路的渐去渐高,越走越远,你才会明白丰富和热闹的极致竟是如此的空旷和肃寂。上帝看我们,如同我们看蝼蚁,人实在是渺小,不能胜天。往日的张狂开始收敛,那么多的厌恼和忧愁终醒悟了不过是无病者的呻吟。我们一个县一个县驱车往前走,每到一县就停下来住几天,辐射性地去方圆百十里地内觅寻古代遗迹,爬山,涉水,进庙,入寺,采集风俗,访问人家。汉代的历史变成了那半座的城楼,一丘的烽燧或是蹲在墙角晒太阳的农民所说的一段故事,但山河依旧,我们极力将自己回复到古时的人物,看风是汉时的风,望月是唐时的月,疲劳和饥寒让我们痛苦着,工作却使我们无比快乐。老郑在应酬各处的吃住,他的脾气越来越大———出门是需要有脾气的———麻烦的事情全然不用我去分心。宗林的身上背着照相机也背着摄像机,穿着浑身是口袋的衣裤,他的好处是能吃苦耐劳,什么饭菜皆能下咽,什么窝铺一躺下就做梦,他的毛病则是那一种令我们厌烦的无休止的为自己表功,所以大家并不赞扬他是雷锋,他却反驳雷锋不是也记日记要让大家知道吗?庆仁永远是沉默寡言的,他的兴趣只是一到个什么地方就蹲下来掏本子画速写。这当儿,小路就招呼旁边的一些女子过来,“这是大画家哩”,他快活得满嘴飞溅了口水,“快让他给你画一张像呀,先握手握手!”庆仁一画就画成了裸体,他眼中的女人从来不穿衣服。当汽车重新开动的时候,我们坐在车上就打盹,似乎是上过了竿的猴,除了永不说话的司机,个个头歪下去,哈喇子从嘴边淌下来,湿了前胸。我坐在司机旁边,总担心着都这么打盹会影响了司机的,眼睛合一会儿就睁开来,将烟点着两根,一根递给司机,一根自抽。抽了一根再抽一根。嘴像烟囱一样喷呼着臭气,嘴唇却干裂了,粘住了烟蒂,吐是吐不掉,用手一拔,一块皮就撕开,流下血来,所以每到烟吸到烟蒂时,就伸舌头将唾液泡软烟蒂。但唾液已经非常地少了。我喊:都醒醒,谁也不准瞌睡了!大家醒过来,惟一提神的就是说话———臭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候说的当然都是女人。

  这个时候,我一边附和着微笑,一边相思起来,相思是我在长途汽车里一份独自嚼不完的干粮。庆仁附过身小声问我:你笑什么?我说我笑小路说的段子,庆仁说,不对,你是微笑着的,你一定是在想另外的好事了。我搓了搓脸———手是人的命运图,脸是人的心理图———我说真后悔这次没有带一个女的来。小路就说,那就好了,去时是六个人,等回来就该带一二个孩子了!庆仁说什么孩子呀,狼多了不吃娃,那女的是最安全的了。宗林说:那得尽老同志嘛!我是老同志,但我没有力气,是打不过他们四个中的任何一个。我讲起了一个故事,那也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在年轻的时候一次在西安的碑林博物馆门口结识一位姑娘,姑娘是新疆阿克苏人,大高个,眼梢上挑,但第二天要坐火车返回老家去了。他偏偏就喜欢上了这女子,五天后竟搭上西去的列车,四天三夜到了阿克苏,终于在一条低矮的泥房子巷里寻到了她的家。他是第一次到新疆,也是第一次坐这么长的火车,两条腿肿得打不了弯。姑娘的全家热情地接待了他,甚至晚上肯留他住在了那一间烧着地火道的房间里。姑娘对他的到来一直惊疑不已,以至于手脚无措,耳脸通红。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姑娘弯腰在地上捡拾弄散了的手链珠子,撅起的屁股形象在瞬间里让他看着不舒服,立即兴趣大变,便又告辞要回西安。结果就在这个夜里五点冒了风雪去了火车站,又坐四天三夜的车回来了。我说这样的一个真实故事,我也不知道要表达个什么意思,但大家对我的朋友能冲动着坐四天三夜的火车去寻找那个吊眼长腿的姑娘而感动着。

  “那女子对你的朋友很快走掉没有生气吗?”司机原来一直在听着我们的说话,这也是他惟一的插话。一只兔子影子一般地穿过公路,车嘎地停了一下,又前进了。

  没有,我说,新疆是最宽容的地方。你就是几百万的人来,它不显得拥挤,你就是几百万的人走,它也不显得空落。新疆的民族是非常多的,各民族普通老百姓的融洽程度是内地人无法想象。而且,什么人都可以去新疆,仅仅是一九四九年以后,内地发生了旱灾水灾地震蝗虫而无法生活的人,各个政治运动遭受了打击迫害的人,甚至犯了刑事的逃犯,都去到新疆,新疆使他们有吃有喝有爱情,重新活人。我列举了我供职的单位,有五个人是在新疆工作了十几年后调回内地的,除一个是转业军人,其余四人皆是家庭出身不好,在西安寻不着工作,娶不下老婆却在新疆混得人模狗样。

  当我们说完这话十分钟后,车的轮胎爆破了。车已经有灵性,爆胎爆的是地方———正翻过了乌鞘岭,进入一个镇子。说是镇子,其实是沿着缓坡下去的路的两旁有着几排房子,但这个镇子外边的坡上有一个烽燧,证明着它的岁数远在汉代。司机爬在车下换轮胎了,发现了轮胎是被啤酒瓶子的碎片扎漏的,便滚着轮胎到一家充气补胎的小店里去修补。小店乱得像垃圾堆,却有个胖女人坐在那里化妆,她的脸成了画布,一层一层往上涂粉和胭脂,旁边有人在说:咦,洋芋开花赛牡丹———生意来喽!胖女人还在画一条眉毛,店里却走出一个瘦子,一边将一木匣的莫合烟末拿出来,又撕下一条报纸,让司机先吸烟,一边笑着说:往新疆去啊?我们便到对面街坊的人家去讨热水冲茶。主人是让出了凳子,声明坐凳子是不收费的,热水却付一元钱,便觉得这主人不可爱。埋怨了几声,主人却说:现在经济了嘛,人家把啤酒瓶子摔在路上让轮胎扎破了再补,你们倒感谢人家,这热水是我从河里挑来烧开的,要那么个一元钱,你们倒脸色难看了?!他这么一说,老郑就坐不住了,哼了一声,把头发揉乱,横着身子往补胎店去。老郑是蹴在了店外的凳子上,凳子上有着一把锤子,拿起来往自己腿面上砸,喊:补胎的补胎的,你过来!补胎的还笑着,问大哥啥事?老郑说是你把啤酒瓶子摔在坡上的?那人脸立即变了,说哪里,哪里有这事?老郑就招呼宗林:你过来给他录录像,把这店铺牌号也录上!补胎人一下子扑过来给老郑作揖了,又返过身去,从一直坐在店门槛上喝茶水的老头手里夺过了茶杯,用衣襟把茶杯擦了擦,沏上茶递给老郑喝。老郑不喝,我们也不过去,瞧着老郑遂被请进了店里。过一会儿,老郑就八字步过来,说:他一个子儿都不敢收了!我说老郑你真是个惹不起,老郑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小时候我在农村,谁要欺负我,我就哭,一哭就死,是手脚冰凉口鼻闭了气的死,别人就得依我了。我们哈哈大笑,坐在旁边吃饭的三个孩子瞧着我们也笑了笑。他们每人端了一碗蒸洋芋,剥开来白生生地冒气,蘸着盐末大口地吃。那个胖墩儿原本吃得舌头在嘴里调不过,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经笑,竟噎住了,我赶紧过去帮他捶脊背。这当儿,前边的巷子口狗一样钻出个青年,接着又跑出一个妇女,妇女是追撵了青年的。青年跑得快,妇女在地上摸土坷垃,土坷垃没有,将鞋掷过去,青年却在空中接住,说:妈,妈,路上有玻璃碴哩!围观的人就说:狗细多心疼你,你还打狗细呢?!妇女单蹦了腿过来捡鞋,一屁股坐下来给众人诉冤枉:“我怎么生下这儿子!狗细,狗细,你就不要再回来,我死了宁肯给老鼠散孝哩,我也没有了你这个儿子!”我问起给我们热水的老头这是怎么回事,老头说:你们怪我们乡下人刁,你们城里人才狠哩!原来这叫狗细的见镇上一帮人出外打工,他也就跟着去了乌鲁木齐,但他笨,没技术,只在劳务市场上等着刷墙的人叫去帮忙和灰,两个月下来,除了吃饭仅存了三百元。前半个月他回来,三百元钱不敢在口袋里装,裤衩上又没个兜兜,就把钱藏在鞋的垫子下。两天多的火车上舍不得买饭吃,肚子饥了只有蜷在那里睡,鞋就脱了放在座位下。鞋是破皮鞋,不穿袜子,脚又不洗,气味难闻,等到了离家十多里的那个站上,醒来要穿鞋,鞋却不见了。问左右的人,都是城里人,给他说普通话:那是你的鞋呀?臭气能把人熏死,从窗子撂出去啦!狗细急得哇哇哭起来,他倒不是珍惜那一双鞋,心疼的是鞋里还有三百元钱!但他打不过左右的人,骂了一句:“我塞……”城里人又听不懂,等于白骂,只好下车赤脚走了十多里路回家。

  我对这叫狗细的同情了,回头看看小路,小路眼里已经有了泪水。小路也是乡下出身,老家就在丝路的东段,他曾经说过在他小的时候,村人沿着丝路往兰州去讨饭,那时他小没人带他,一位本家哥一直讨要到武威,回来给他说,在兰州见到火车了,那火车一拐进山弯就拉汽笛,走起来又哐哐哐地响,似乎在说:甘肃———穷!穷!穷穷穷穷!我们在兰州的时候,小路是带我去见过他的那位本家哥的,这位本家哥是后来上了大学,成了博士,又下海投身于商界,他领着我们参观了他们的网络公司。我先是向他讨教网络在中国的发展前景

  ,然后话题转到了今日中国的现状,提到了他和小路小时在乡下的生活以及现在乡下人的日子,他们两人当下是抱头大哭。也就在那个晚上,我们讨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按人类社会的演进规律,是农耕文明进入工业文明,工业文明再进入信息文明,当然不容许一个社会有几种文明形态同时存在,但是,偏偏中国就发生了三个文明阶段同时存在的现实。正因为如此,它引发了今日中国所有的矛盾,限定着改革的决策和路径,而使我们振奋着、喜悦着,也使我们痛苦和迷茫。狗细的母亲还坐在小镇的街路上哭诉,夹杂的呐喊像母狼在哀嚎。狗细跑一段停下来回头乐乐,又跑一段,最后靠在一个店铺门前的油毛毡棚柱上,狠劲地踢棚柱,棚盖竟哗哗啦啦掉下来,招惹得店主人又是一阵大骂。宗林端了机子就去追狗细,我把他拦住了,人都有自尊心的,这时候去拍摄,不是背了鼓寻槌吗?

  但是宗林却在星星峡外的公路上摄下了一组类似的镜头。

  小镇上的经历,使宗林萌生了大的想法,他原本只是跟了我想制作一套西路的风情片,现在,他却志存高远,要拍摄在西路上看到的各个文明形态中生活着的人们怎样安于命运,或怎样与命运奋斗并力图改变命运的图片。我不是个平庸的人吧,这想法绝对地好!他得意着,所到之处,也就更忙了,常常我们一块出去,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他,等他回来,不是说还没有吃饭,就是浑身的泥土。在武威的老街,为了拍一群像做舞蹈一样弹棉花的人,竟被狗咬了腿,伤是不重,用不着打狂犬病针剂,但一条裤腿却撕开来,像穿了裙子。

  我和小路依然   致辉煌的纳尼司巴尔大人的寓所,一千次一万次祝福。臣仆纳尼班达如同在国王陛下面前一样行屈膝礼,祝尊贵的老爷万事如意,安乐无恙。

  愿尊贵的老爷心静身强,而后我才能长生不死。

  尊贵的老爷:阿尔梅特萨斯在酒泉一切顺利,阿尔萨斯在姑臧也一切顺利。

  ……有一百名来自萨马尔干的粟特贵族现居黎阳,他们远离自己的乡土孤独在外,在□城有四十二人。我想您是知道的。

  您是要获取利益,但是,尊贵的老爷,自从我们失去中国内地的支持和帮助(注:中国内地正处于西晋的永嘉战乱),迄今已有三年了。在此情况下,我们从敦煌前往金城,去销售大麻、纺织品、毛毡,携带金钱和米酒的人,在任何地方都不会作难,这期间我们共卖掉了□件纺织品和毛毡。对我们来说,尊贵的老爷,我们希望金城至敦煌间的商业信誉,尽可能地长时期得到维持,否则,我们寸步难行,以致坐而待毙。

  ……

  尊贵的老爷,我已为您收集到成捆的丝绸,这是属于老爷的。不久,德鲁菲斯浦班达收到了香料,共重八十四司他特,对此曾作有记录。但他未写收据,您本应收到它的,但这恶棍将记录给烧了……这些钱应该分别开来,您知道,我还有个儿子,转眼之间,他会长大成人,如果他离家外出,除了这笔钱之外,他将得不到任何其他的帮助,纳尼司巴尔老爷定会

  尽力成全这件事的。他有了这笔钱,就能成倍地赚钱。如果这样,对我来说,您就是像救命于大灾大难中的神灵一般的恩人,在儿子成年娶妻以后,仍让他守在您的身边。

  另外,我已派范拉兹美去敦煌取三十二袋麝香,这是我个人买的,现交给您,收到后,可分为五份,其中三份归我儿子,一份归皮阿克,一份归您。

  我念完了粟特人的这封信后,知道了当年这条路上熙熙攘攘往来的商人是怎么生活的,也知道了这个汉时称做姑臧也称做凉州的武威在西路上如何的显赫,一时引发了曾经歌咏过的岑参的《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城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凉州的格局是阔大的,气氛也极安定,说人聚会于花门楼,一曲琵琶却是肠要断了,喝醉在地,是真要“一生大笑”呢还是借酒消愁,愁更愁了?近两千年前的姑臧城里的那个夜晚我想是一个夜晚———纳尼班达在写着信,烛光跳跃在他那瘦削的额头和满是胡须遮掩的狡黠的嘴角,他想到他的儿子是流泪了。于是,我推测着被匈奴囚禁了十多年的张骞逃脱后在继续往西去的路上,是如何在念叨着被丢弃的与匈奴女生下的儿子的名字;推测着那个逐放在北海的汉使节苏武看见了老牛舔犊,又如何想到长安城里的娇妻幼子,肝肠一节节地碎断。人是活一种亲情的,为了亲情去功名去赚钱走上这条路,这条路却断送了亲情,但多少人还是要上路,这如同我们明明知道终有一天要死,却每日仍要活得有滋有味。

  车过星星峡的时候我是在迷糊着,再行了百十里地,我们似乎是进入了月球,山全成了环形山,没有一株树,没有一棵草,更见不到一只鸟。车在一个山包转弯处遇着了几辆手扶拖拉机,先是谁也没留意,庆仁惊叫了一声:“金娃子!”金娃子就是淘金人。宗林当时就让停车要拍照,老郑的意思是车继续开,远远超过了拖拉机,停下来再拍摄,一是可以拍摄得详尽,二是不至于惊吓了人家。车就疾驶狂奔了一阵,在一片如魔鬼城的地方停下来。这一切我都是不知道的。等下了车,到处是灰白色,用脚踩踩,却硬得疼了脚,原来是如石板一样的碱壳子。小路对着天空伸懒腰,浩叹着天上如果有一只苍鹰,这里就是最雄浑的地方了。我说都拉拉屎吧,一拉屎苍蝇就来了--在那时,想想有个苍蝇,苍蝇也是非常可爱的———但屎拉下了,并没有苍蝇出现。这时候,三辆手扶拖拉机一前一后开了来,第一辆已经开了过去,我才发现第二辆上堆放着铁桶、木架、被褥,被褥中间坐着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都形如黑鬼。我当然醒悟这是淘金者,但祁连山脉里哪儿有金矿,这些淘金人又是哪儿人,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呢?在张掖住店的那个晚上,窗外有着呜呜的风,隔壁房间里成半夜的有着床板咯吱声和女人的颤音,害得我浮躁了一夜,天亮坐在走廊要看看那是一对什么男女,如此驴马精神?但男的形象却并未令我反感,因为他说话鼻音重,是个陕北人,前去搭讪了,才知他是金客(从此懂得淘金的叫金娃,收买金货的叫金客)。他并不避讳我,说那女人并不是他的老婆,但他一直爱她,爱得心疼。女人的丈夫也是他的同乡,因偷割电线电缆去卖铜卖铁,被逮捕了在新疆劳改,劳改中就病死了。女人一定要来把丈夫的尸首运回去,埋葬在其父母的坟地里,说为丈夫的墓都拱好了,拱的双合墓,她将来死了就也睡到右边的墓坑里。他是在新疆做金客的,当然就陪了她,他有钱可以让她坐一趟飞机,但那样陪她的时间短,他就和她坐了火车。劳改场里病死的人是埋在一片沙窝子里的,等他们去时,劳改场的人却弄不清了哪一个沙堆下埋着的是她的丈夫,她只好趴在沙地上哭了一场,把一捧黄沙装在布口袋里。是昨天晚上,她终于才让他圆了二十年的梦。“她是个好女人哩。”他低声说,“她答应把那一堆旧衣服和黄沙带回老家埋了,就跟我再来,伴我在这里收金呀!”我感叹着这白脸子大奶子的女人对那么一个丈夫还有这份情意,或许那丈夫对于别人是贼,对于妻子却是个好丈夫吧。我笑着说:你们昨晚可害得我没睡好呀!金客嘿嘿了一阵,说:人嘛,就要过日子哩。我说这与过日子何干?他说那女人答应要为他生个娃娃的,日子日子,它倒不是柴米油盐醋,主要是日出个儿子繁衍后代嘛!

  金客有金客的日子,眼前的金娃却是这般形状,第二辆手扶拖拉机要开了过去,宗林就立在公路当中先拍照片,然后绕着录像。驾驶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青年,衣衫破烂,你怀疑是风吹烂的,也可能整个衣衫很快就在风里一片一片地飞尽;头上是一顶翻毛绒帽,帽子的一个扇儿已经没有了,一个扇儿随着颠簸上下欢乐地跳。他的脸是黑红色的,像小镇上煮熟了的又涂抹了酱的猪头肉。当发现宗林正对着他录像,他怔了一下,拖拉机差点熄火,虽还在驾驶着,速度明显减缓,如蹒跚的老太太。我们都围近去看,在高高的杂物之上,四个年

  轻人腿叉腿身贴身地围住了一圈,全都袖着手;全都是酱猪肉的脸,而且似乎被日晒和风寒爆裂;恐怕是数月未洗过脸和头了,头发遮住了耳朵,形成肮脏的绵羊尾巴状。他们对我们的靠近和拍照,惊恐不已,浑身僵硬,那系着绳儿拴在腰带上的搪瓷碗叮叮当当磕打着身边的木架。小路把纸烟掏出来往拖拉机上撂,说:兄弟,是去淘金呀还是淘了金回家呀?语调柔和,企图让他们放下被打劫的担心,因为前边的那一辆拖拉机已经停下,人都下来,并从拖拉机上抽出了锨在手,而后边的拖拉机也停下来,驾驶员虽还在位上,手里却操了一根铁棍。小路的话他们没有接,扔上去的纸烟又掉下来,拖拉机继续向前开,前后的拖拉机也重新发动马达。宗林一边拍摄一边对我嚷道:太好了,太精彩了,照出来绝对漂亮!我看着拖拉机上的人,他们对宗林的拍摄没有提出抗议,但脸上、眼神里没有了惊恐,却充满了一种自卑和羞涩气,想避无法避,就那么像被人脱光了示众似的难受和尴尬。我心痛起来,想起我在乡下当农民的情景:那时我沦为可教子女,每日涉河去南山为牛割草,有一次才黑水汗流地背了草背篓到河堤上,瞧见已经参加了工作,穿着制服骑了自行车的中学同学,我连忙连人带背篓趴在河堤后,不敢让人家看见。我立即摇手示意宗林不要拍摄了,拍摄这些镜头有什么精彩的呢,难道看着同我们一样生命的却活得贫困的人而去好奇地观赏吗?

  拖拉机嘟嘟嘟地开远了,戈壁滩上天是高的,路是直的,能清楚地看出我们生活的地球是那样的圆,而且天地有了边缘,拖拉机终于走到了最边处,突然地消失———我感觉到边缘如崖一样陡峭,拖拉机和人咕咚全掉下去了。这数百里没人烟的地方,淘金人走了多久,路上吃什么喝什么,夜里住在哪里,淘出的金子由谁掌管着,刚才在我们围观和拍摄时掌金袋的人是何等的紧张,而那数月里所淘取的金子又能值多少钱呢?卖了金子分了钱,是买粮食呢还是扯一身衣服,或许为着找一个媳妇吧。我给大家讲一个我的老师去美国访问时的故事,老师在一处海滩上碰见了一个美国男人推着小儿车,小儿有两岁左右,非常可爱,他就对那男人说想和小儿拍照留影。那男人说你等一下,便俯下身对小儿叽叽咕咕了一阵。老师是懂英语的,他听见那男人在说:迈克,这个外国人想和你照相,你同意吗?小儿说:同意。那男人才对老师说儿子同意了,你们拍照留影吧。

  我说的故事是在讲了对人的尊重,宗林反驳说咱们现在还用不着那一套,生存是第一位的,我或许那样拍摄让他们难堪,但拍摄出来让更多的人看见了来   “要我像金娃子这么活着?”庆仁歪着头,“我就一头撞在石头上死了!”

  “鬼怕托生人怕死,”小路说,“人是苦不死的,你要到了他们这个份上,你也是挣着挣着要活下去,不但自己活下去,还要想法儿娶媳妇生下孩子,一溜带串地活下去。何况,瞧你这样子,当和尚是花和尚,当日本人也是朝三暮四郎。”

  “我有你那么骚吗,我只是狂丑了一点。”

  汽车中的浪话又开始了,我掏出了日记本,在颠簸中记下了小路的话,并写道:丝绸之路就是一条要活着的路啊,汉民族要活着开辟了这条路,而商人们在这条路上走,也是为了他自己活得更好些,我之所以还要走这条路,可以说是为了我的事业,也可以说是为了她吧。

  路是什么,这重重叠叠的脚印(1)

  离开西安的那天,恨不得一日能赶到天水,当八百里关中平原像一只口袋一样愈收愈紧,渭河在两道山峦之间夹成了细流,这已经是走过了天水、秦安、甘谷、武山和渭源,走过了,却觉得西安的宏大和繁华。坐在西安城里写乡村,我是已经写过了一系列关于商州的故事,如今远离开了西安,竟由不得又琢磨起了这座我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古都。两千年前的汉朝和唐朝,西安在世界的位置犹如今日美国之华盛顿吧,明清以后的国都东迁北移,西安是衰败了。日暮里曾同二三文友去城南的乐游塬听青龙寺的钟声,铜钟依旧,钟声却不再悠长

  ,远处的曲江已没花红柳绿,我们也不是了司马相如或杜牧,———寒风悚立,仰天浩叹,忽悟前身应是月,便看山也是龙,观水水有灵,满城草木都是旧时人物。前些年,突然风传城西南的一家宾馆门口的石狮红了眼,许多市民去那里烧纸焚香,嚷嚷着石狮红眼,街巷要出灾祸了,虽然街道办事处的干部数天里驱散着去迷信的人群,我还是去看了一回。我并未看到石狮是红了眼的,但石狮确实是一对汉时石狮,浑圆的一块石头上,粗犷地只刻勒了几条纹线,却形象逼真,精神凸现,便想这石狮会成精作怪的,它从汉代一路下来,应是最理会这个城市的兴衰变化的。出发的前一天,在家看戏本《桃花扇》,戏里的樵夫唱:“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便觉得这樵夫是在为这个城作总结。也就在刚刚合上戏本,一位朋友送来了一只大龟,是在旧城改造时,于拆迁的一座四合院的柱顶石下发现的,你要上路了,他说,杀吃了壮行吧。这龟如铁铸的颜色,我看着它,它也伸出了头看我,那眼神让我瞬间里感到了熟悉,而半夜里便梦见一个和尚,又在梦里恍恍惚惚认定这和尚就是汉代的那个鸠摩罗什,天亮就再不敢宰杀,将它放生在了城河里。离开西安的第二个晚上,睡在了天水宾馆,窗外的一片竹使风显形了一夜,远处的大街上灯火还是通明———正逢着过什么西部城市商品交易会,狮子龙灯还在舞着,秦腔还在草台上生旦净丑地演动———我是谢绝了接待人的观赏邀请的,想,陕西号称秦,秦又号称狼虎之国,但真正的秦人却算作是天水人。秦始皇的先祖就是在天水发祥后迁往了关中,如果说陕西现在已失去了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地位,而在天水,却也是舞狮子龙灯,穿明清服饰,粉墨登场,以示振兴传统文化了。对于传统文化是什么,应该如何继承,整个社会的意识里全误入了歧途,他们以为练花拳绣腿的武术,竹条麻絮做成的狮子戏弄绣球,或演京剧、秦腔、黄梅,就是继承传统,又有多少人想到一个民族要继承的应是这个民族强盛期的精神和风骨,而不是民族衰败期的架势和习气呢。世界上任何人都在说自己的母亲是伟大的,任何人都在热爱自己的民族,但是,我不得不说,汉民族已经不是地球上最优秀的民族了,仅二战期间出了那么多的汉奸,在全世界也是罕见的!一间房子里两张床,小路的一张嘴是刚刚歇下来就响起了鼾声,他的鼾声是毫无规律的,吼一阵,吹一口气,又吧嗒吧嗒咂嚼。在远处的锣鼓声中和身边的咂嚼杂音里,我开始记当天的日记了———我必须每天记我的日记———日记上有这么一段话:

  一踏上西路,即便已经是公元年的秋天,你也不能不感叹这条路是多么的艰难!公路和铁路并排地贴着渭河的两边穿行,而这里的渭河没有滩也没有岸,水直接拍打着山根,用炸药和钢钎开凿出来的铁道和公路也仅仅能通过一列火车和一辆汽车。洞子奇多,几乎在黑暗中进行,盼望光明而光明又是那么的短暂,使你感觉到车不是向西走,而是越走越深,进入万劫不复的地狱。终于这一个洞子与另一个洞子距离略长,可以把整个脸柿饼一样地压扁在窗玻璃上,看到了对面正在通过火车,山根的石坎上站着一位穿了黄衣的路警,并没有行礼,却站得直直,流着清涕,旁边是一堆燃着的柴火。路还在往前钻,山越来越连着套着,河几乎在折行,崖头上坍下来乱石埋住了路面,可能是昨天发生的崩塌吧,有几十人在那里撬石头,乱石里露出一辆被砸瘪的小车前半部,三个人在那里用锯锯车门,把一具脑袋嵌入了肩里的尸体往外拉……我紧张地看着司机,司机没有说话,大家都一时无语。老郑递一个苹果让我吃———吃或许能缓释紧张和恐怖———我没有吃,拿油笔在苹果上画了一尊佛,放在了驾驶室的前窗台上。车似乎直立着爬上了那一堆山石土堆上,苹果就掉下来。重新放好,车又立栽般地下山石土堆,苹果又掉下来了。再一次放好。终于通过了塌方路段,车一停下,我们立即从车门逃出来,随之便瘫坐在地上,没有了一丝儿的力气。小路让大家都对天吐唾沫,呸呸呸,说这样可以避邪,不至于让刚才的死者阴魂附着了我们。我是不怕鬼的,因为要怕鬼,开凿这条路不知死了多少人,行走这条路又不知倒下了多少人,而铁路和公路未凿开之前,赶一队骆驼从这里经过,能不是死亡之旅吗?这是一条鬼路。在这条鬼路上,我们的祖先拨着鬼影而走,走出了一个民族曾经有过的博大和强盛,开放和繁荣。现在,一条渭河日夜不息地流动,它流动的是历史,我们逆河而上了,我怀疑我们是当年西征军营里的马或商队中的犬要去觅寻往昔的一点记忆吗?

  小路翻了一下身,睡熟的油乎乎的脸,看着令人害怕,但他的鼾声却停了。鼾声的停止突然使我不适应起来,以为他是憋住了气,年轻轻就要过去了,忙下床用手去试他的口鼻,却是哼儿一声鼾声又发动了,气得我拉下床头上的一双绣花鞋放在他的鼻前,让鞋臭熏死他!

  金莲小绣鞋是小路白天收集到的,还有一双麻编鞋———小路是有收集鞋的癖好的。当

  车行到毛家庄,正好一列火车也停在那里,分散在石坡上的山民就把门户打开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忙不迭地提着篮子从便道上往下跑。篮子里装着苹果、核桃和五味子,涌在车窗外“同志,同志”,殷勤叫卖,像河岸上的一群鸭子。五味子是一嘟噜一嘟噜的,颜色可人,但味道不好。当我们在品尝山货时,小路是不见踪影了,一会儿他从一家矮屋里出来,就笑嘻嘻地提着这两双鞋的,宗林叫道:你这嫖客,有爱破鞋的癖好?小路说,你不懂,这里边哲学上和美学上的学问大哩,西行的路上如果能收集到一些从未见过的鞋就是本人最大的得意了!

  一路上,小路果然是收集到了两大纸箱的鞋。这些鞋当然多是各地的旅游点上的商品,他们在出卖风俗,冬夏四季的都有,老少男女的都有,也有各个民族的,逮的就是像小路这样的文化人的好新奇。那些脸蛋两团红肉的胖女人信誓旦旦地说:就这一双了!小路刚一转身,摊位下面又取出了一双摆在那里。两箱鞋分别在邮局打成包裹寄回了,我打击着他:最大的收藏是眼睛收藏,凡是拿眼见过了就算已经收藏过了;丝路是什么,就是重重叠叠的脚印,那该是走过了多少鞋?!

  三天之后,我真的是把我的一双鞋和一颗牙丢掉在了路上。牙是严重的睡眠不足上火发炎而疼痛的,半个脸已经肿起来。这使大家十分紧张,因为任何一个人犯了毛病,行程计划将被打乱,医院,医院也没有,疼痛又使我耗费了忍耐能力,终于在一个小镇上被一位游窜的牙医拔掉了。这位牙医同时是卖老鼠药的,那一个大塑料盘里一半放着干硬的老鼠尾巴,一半放着发黑发黄的牙齿。他让我张开了嘴,黑乎乎的手伸进去摇动着所有的牙,当确定了病牙后,在牙根上涂了点什么药膏,然后手一拍我的后颈,牙就掉下来了。我把我的牙没有丢在那一堆牙齿中,牙是父母给我的一节骨头,它应该是高贵的,便抛上了一座古寺的屋顶去。鞋是在家时略有些夹脚,没想到在古浪跑了一天,脚便被磨破了,血痂粘住袜子脱不下来,好不容易地脱下来了,夜里被老鼠又拉进了墙角的洞里。路还长远,还得用脚,这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穿了,但鞋还未到破的程度,我并没有把它扔进河里,也未征询小路要不要收藏,只是悄悄将它放在路边。在我们老家的山区,路边常会发现一些半旧不新的草鞋或布鞋,那是供在山路上行走的人突然鞋子破了再勉强替用的。我继承了老家山民的传统,特殊的是我在鞋壳里留下字条:这鞋没有什么污邪,只是它对我有些夹脚,如你的婚姻。

  用棉纱包扎了我的脚,穿上了新袜和柔软的旅游鞋,我是走过了兰州周围的各县。我个头矮,穿上白色的旅游鞋,显得个头更矮了,但凡经过村镇,竟总有人瞧着我,小路问:我们这小伙怎么样,帅吧?回答的却是:鞋好。这是全国最贫困的地区之一,山上无树,黄土深厚,沿路的洋芋都开了花。钻进了一条有着无数的陶窑的土沟,一抹夕阳照来,整个沟坡的高高下下的田如一团巨大的石团被刀片胡乱地削过一样,在一派金黄色里闪亮。一群羊在沟底游移,牧羊的孩子坐在地上,脚手四乍,做着无聊的杂技。有老头和一头毛驴从坡垴处往下走,他双手抄在身后拉着毛驴的牵绳,路又如一条绳把他牵了过来。毛驴的额上有红的带子,是整个山沟最鲜艳的色彩,老头在吼着野调,漏齿的牙使口语不清,好不容易听明白了,吼的是:地里种的洋芋蛋,街上走的红脸蛋,炕上坐的糖乎蛋。我等着老头走近了问糖乎蛋是啥?他指了指路前一个没有长草的坟堆。这使我莫名其妙,又看了看坟堆,原来坟堆前垒着的不是一堆胡基,而是坐卧着一个人。人已经老得不像个人了,嘴皱得如婴儿屁眼,眼角糊着眼屎。这么老的人孤零零坐在坟前做甚?上前问:你老在这儿干啥?老人说我看我新房哩。又问你老多少高寿了?老人说活得丢人了,丢人了,九十二了阎王爷还不来领么。老人对生死的心态令我们惊叹,我要背他回坡下的村去,他硬是不肯,便掏了百元钱塞在他的怀里,我们便往沟畔我们要拜访的那户人家去。这人家在一处圆土峁下,五间的砖房与所有的人家土墙土屋顶不同,砖房的两边又各安了大木格窗,再加上刷黑的钉着大黄铜泡钉的大门,山峁如卧虎,这门窗就是卧虎的眉目了。主人的门前虽未有公路,他却是沟外镇子上的一支长途货运车队的车主,足迹和车辙终年在家乡与乌鲁木齐之间往复,那鼻子高耸的老婆也就是在酒泉的一个歌舞厅里认识而带回来的———他强调她不是坐台的小姐,是服务生。我们就坐在客厅里烧罐罐茶(用玉米棒芯儿在铁火盆里架火,将陶壶装满了砖茶在那里煮沸,然后一一倒在小陶杯里),北方没有新鲜茶,但陈茶这么熬出石油一样黑汁来,却是另一种味道。问起这么多年搞长途运输有没有出什么危险,他说这当然有啦,彭加木是死在罗布泊的,余纯顺也是死了,他在沙漠上就看见过已经被晒干的现代人的尸体,他们是科学家或探险人,只是和大自然作斗争,运输车队却装着货,还得防那些强盗哩。他说他在一个夜里经过觉金山,突然前边有人挡车,他才要停下来,蓦地发现前边不远还有一个人提着一根木棒,立即明白遇上坏人了,刚踩了油门,挡车的那人就扑上车门外的脚踏板上,并已拉开了车门。他是一手把握着方向盘,一手斜过去紧拉车门扶手,两人就那么对峙着。亏得他脑子清楚———他说,我的长处是越在紧急时脑子越清白———就将车往崖根靠,既要靠近崖根,又不能把车碰在崖根,车就离崖根半尺宽,强盗便被挤伤了掉下去,然后一口气将车开下了山,才发现拉车门的那只手皮肉都拉裂了。

  生生死死的搏斗,车主的描述是非常简单和轻松的,他不停地为我们熬茶,宗林就喝醉了———酒能醉人,茶也能醉人的———跑在门前的场边咯咯哇哇地呕吐。沟畔里就上来一个人,大声吆喝着“三娃”。“三娃”吆喝了半天没回应,那人说:“志高!———”车主就走出去问啥事,叫魂似的?那人说不叫大名就不出哇?!车主说就因为背运才改了名,你还是叫小名,叫得我还得和你一样穷吗?两人开始了一阵像吵架一样的对话。原来来人问车主几时去张掖,他的儿媳是张掖人,小两口去那儿弹棉花呀,墙高的人在家闲着,去挣几

  个钱是几个钱,在家闲着总不是个事呀!车主说明日一早就有车去张掖一带,但驾驶室里已经有人说好了,要搭顺车可以坐到卡车箱上面,如果不嫌风大,明早五点钟在沟口路上等着。车主就请那人来家坐坐,那人说他要走呀,身子不合适,头疼。车主说来喝口茶么,一喝头就不疼了。那人进来没有喝茶,却从怀里掏出个醋瓶子抿了几口,车主就作践你这个山西人,来这里做女婿三十年了,还不改吃醋的德性,便又对我们说来的这人叫松松,待儿子不好待儿媳妇好,儿媳妇生孩子时难产,他拿了醋放在儿媳妇的腿中间,嚷道山西人的后代要闻醋的,孩子果然闻见了醋味头就冒出来了。

  到了张掖,最让我吃惊的是棉田,早知道河西走廊乃至整个新疆产棉,但走过一排杨树,迎面的竟是棉田一眼望不到头。棉花棵子并不高,棉桃硕大,吐着白花,拾棉的人几十个一溜儿摆开,衣着、说话都不是本地的模样,我也就想起了在陶窑沟车主家见到的松松,莫非这里边就有着松松的儿子和儿媳?我们走近去询问一位胖腰短腿的妇女,妇女竟是陕西南部我的同乡。嘿哟,乡党见乡党,我话一出口,她激动得就哭了。我问她是怎么来的,她还是夸我说话咋这么中听哩,然后才说她是一伙十二个人坐了火车来的,在家时听招工的人讲来拾棉花,心想拾棉花多轻省的活儿,又能挣得好钱,高高兴兴来了,来了工头把他们领到地边,说,拾吧,她一看见铺天盖地的棉花,吓得当下就软坐在了地上。“我吃不惯羊肉。”她说,“水土又不服,弯腰拾一天,夜里睡在床上全散架了,腿不是了我的腿,胳膊也不是了我的胳膊!”我同情着我的乡党,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她,不敢看她,仰了头看天上的云,云很高,挽了一疙瘩一疙瘩。老郑忙岔了话头,问这里有没有甘肃文凳的小两口也拾棉花?她说和她一块拾的除了乡党,有六个河南人,还有一个湖南妹子,就指了一下远处的一个小女子,那女子是噘噘嘴,像吹火状。我说,噢,还有南方人,就她一个?乡党压低声音说:英英才可怜哩,年轻轻的守了寡,家里不要,孩子也被夺去了,一个人流浪过来的。

  她说着,又后悔自己不该把朋友的隐私翻出来,不说了,不说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又说给了我们,她或许是个藏不住事的人,也或许见了乡党只把憋着的话说出来痛快。因此,我们便知道了这个叫英英的湖南妹子家住在铁路沿线,地少人多,日子苦焦,村人就集体偷扒火车。隔三差五了,男人们三更半夜爬上经过的货车,疯了似的,见什么就往下扔什么,老汉和妇女是藏在路基下的荒草里,见车上扔下东西来,便捡着往村里搬,搬到村里平均着分。因此,这村子也因此富裕开了,也因此从火车上摔死过三人,也因此被当地派出所抓去了三人。村人有个协定,凡是谁家的男人出了事,坐了牢或亡了身,集体来养活这一家。英英有一个两岁的孩子,丈夫在一次扒盗中从车厢上往下跳,跳下来落在一个水坑里淹死了。丈夫死了村人当然要管他们家,但丈夫是个笨人,历来的扒盗中仅是个喽啰人物,而且他的死完全是他的笨造成的,村人就将四万元钱一次付给她家罢了。公公婆婆想,大儿子死了,还有个患摇头风的小儿子,就要英英和小儿子结婚。英英看不上小叔子,小叔子头摇着还罢了,那常年流涎水让她恶心。公公婆婆便翻了脸,要把孙子留下,让英英出门,钱是不给一分的。英英寻过村里的老者,老者说,你既然迟早要结婚,孩子留下是人家的根呀,至于钱,按法律也得判给儿子啊!英英就提了装有换洗衣服的包袱流浪出来了。

  英英的遭遇使我唏嘘不已,想给她出主意回去状告她的公公婆婆,可她的丈夫本身是个犯法的人,政府能支持她?想给她写个信去找找张掖市的马老板,能否安置她在哪个大公司寻个工作--马老板和老郑熟悉,请我们吃过一顿饭--可她的形象太差,私企老板是不会接收的,信写了一半又揉掉了。我能帮她的,是我将一只吉祥葫芦让乡党转交给她。吉祥葫芦鸡蛋大,上面刻绘了菩萨,是在兰州的黄河边上特为避邪买的。乡党说:你也不送我一只?你看上英英啦?!

  我看上的是至今仍不肯说出一句“我也爱你”的人。

  西路上2

  我们在兰州,仍是未得到已经在西路的她的任何消息,我度过了最浮躁不安的几天。这座在中国占有重要位置的边城变化得天翻地覆。七年前我曾在这里走遍了巷巷道道,闭着眼睛也能走到那几家著名的拉面馆,但如今街路拓宽,新楼矗立,车流堵塞,人乱如蚁,你压根儿不知了东南西北。在黄河桥边去看水车———我的生命里永远有着农民的基因,一看见犁过的地就想上去踩踩,一看见青草就想去割了喂牛———水车只剩下了一座,仅作为个象征物让人参观。往昔的兰州城是很小的,黄河南岸仍是大片的田地,十六米直径的大水轮成

  百座在日夜车水,轰轰隆隆,天摇地动,是何等的壮观!时代变迁了,城市扩建了,没有了农村的贫穷和落后,也消失了纯朴而美丽的风景。我坐在那里,茫然地往对面一家宾馆门口看,门口外马路上停满了小车,三个蓬头垢面的孩子立即提了小水桶和抹布去擦车。有车主大腹便便地出来了,大声呵斥:谁让你擦的?瞧瞧,越擦越脏了!孩子停驻在那里一语不发,看着车头一处的水痕还用袖头又揩了一下。车主钻进驾驶室了,孩子却一下子趴在门窗口,一声声叫“叔叔,叔叔”,车主又骂了几句,掏出一把钱来,从中抽了一张五元票,扔出车窗外,车就开走了。而宾馆左边的小巷口,是一辆已经停得很久的三轮架子车,架子车上装着垃圾,拉车的人坐在车上,先是毫无表情地看着那些为人擦车挣钱的孩子,后来脑袋就搁在车帮上睡着了,你无法想象车上的垃圾的臭味如何使他沉睡不醒,以至于孩子们为那五元钱争执着跑过身边,他还未醒来。这时候,巷子里另一个女孩走出来,她是沿着巷左的一排商店橱窗走过来,站在那里不动了,傍晚的落日正照在那橱窗的玻璃上,或许她奇怪了怎么每一块玻璃上都有一个发红的太阳,就立在那里发愣了,而夕阳的余晖和玻璃的折射使她罩上了一星亮光。我霍地站起来,难道是她?!但女孩毕竟是女孩,虽然特别像她,也只是她的缩小了的一个坯模罢了。我又坐下去,继续往巷子里看,自己笑自己犯神经,却自此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是来过了兰州,或者,她也正在兰州。

  这样的感觉使我情绪倍增,在兰州多呆了一天,而且走街串巷。庆仁瞧我的浮躁样,曾经问:你要买什么?我说碰见什么能买的就买呗。庆仁就赞叹兰州上市的瓜果品种这么多的,我说是多,都不甜么。

  一条路,从东往西,从西往东,来来去去了多少人呢?

  敦煌去安西的戈壁沙漠上,我们的车极致了它的兽性,速度每小时一百六十公里,可是三个小时过去了,路上并没有见到一个行人。第四个小时吧,似乎前面有个踪影,还以为是只野兽,黑乎乎的一团,两条腿叉拉着缓缓移动,后才确定是人,形容枯瘦,衣衫肮脏,背有一个行囊。车是一闪而过的,但大家都看到了,是逃犯还是乞丐,我们竟讨论了半天,最后的结论不管这是一位什么人,必定不久就渴死饿死的。同是大漠上的人,能面对着一个将会渴死饿死者一闪而过吗———邂逅是有着缘分的,应该格外珍惜,对于一株奄奄一息的戈壁植物我们都曾注目一阵,企图要读懂它的存在的意义,何况一个人呢?———我们的车掉转了方向又往回开,停在了那独行者的面前。

  “喂,你从哪儿来呀?”我们问道。

  “从乌鲁木齐来的。”他回答着。

  “哎,要往哪里去呀?”

  “要到西安去!”

  我立即过去要替他取下行囊,说我们正是从西安要到乌鲁木齐去的,如果愿意,请上我们的车,再往乌鲁木齐去一趟了就可以一块回西安。但他说声谢谢,拒绝了,他告诉我们,他是特意徒步行走的,可他不是探险者,他的夫人一直开着宝马车在前一站,她不让他看见她,却每隔一百公里在路边做了记号为他埋藏着水和吃食。原来是这样,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将一颗烟递给了他,他将烟塞在那一蓬脏兮兮胡须下的嘴里扑扑地吸,然后一起立在那里撒尿。他尿得比我高,也比我有力,我却因热尿泄出更感觉身子冷。坐在车上的时候太阳隔窗照射,热得脱了毛衣,下了车气候竟那么冷,手僵得裤带解不开,解开了又掏不着那个东西,好长时间方尿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尿,似乎慢一点那尿就成了冰棍要撑住身子哩。

  告别了独行人,我们坐车继续西行,宗林和小路依然对独行人产生着兴趣。如果那人说的是实话,他俩说,那夫妻绝对不是一般人了,妻子能开着宝马车在前,丈夫徒步在后,肯定是发了财的老板!当老板的却如此这般行走,是有着什么难以发泄的不被外人知晓的痛苦呢,还是他们有着一段浪漫的契约?或许,他们是疯子。更或许,那人压根儿是不真实的,我们看到的并不是真人,是西路上的一个幻变了的漂泊鬼魂?!他俩的各种疑问并没有激起我说话的欲望,我回想着刚才与独行人的问答,觉得那问答是那么熟悉,蓦地记得了,在禅宗台案里有这么一段描写,一个人问禅师:你从哪里来的?禅师说:顺着脚来的。又问:要往哪里去?禅师说:风到哪里去我到哪里去。更记得了耶稣基督也是走到哪里总有人问: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基督的回答从来一样:我来自地狱之城,要到天堂之城去啊!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1)

  过了兰州,黄河折头要往南而去了,我们没有乘坐羊皮筏子去体验水上的乐趣,而豪壮地往河里撒了一泡尿———让黄河涨了水去,把一切污秽都冲到海里去———头不回地往西,往西。黄土堆积的浑圆的山包没有了,代替的是连绵不绝的冰冷峥嵘的祁连。祁连应该是中国最逶迤的山,千百年来风如刀一样日复一日地砍杀,是土质的全部都飞走了,坑坑坎坎,凹凹凸凸,如巨木倒地腐化后的筋,祁连就成了山之骨。在全程的西路上,我们的车翻越了五个要去的山,一个是乌鞘岭,一个是党金山,一个是星星峡,另外有天山和火焰山。翻

  过乌鞘岭,可以说真正是另一个天地,长城离我们是那样的近,往日电视里看到的八达岭的长城是高大和雄伟,在这里却残败不堪,有的段落仅剩下如土梁一般的墙基,它是一条经过了漫长的冬季而腐败得拎也拎不起的瓜藤。伟大的永远是大自然,任何人为的东西都变得渺小,但这里却使你获得了历史的真实和壮美。山并不是多么险峻(这如河在下游里无声),车却半天爬不上去,而且开锅了数次。在山下还都穿着衬衣,到了山顶太阳依然照着,却飘起雪花,雪花大如梅花。忽然看见了一只鹰,斜刺着飞下来落在一块石头上,如又一块石头。停下车来吟了古句“偶呼明月向千古,曾与梅花住一山”,人一下来衣服立即宽了许多,匆匆在路碑前留一张影,赶忙开车又走———是逃走了一般———感觉里自己的影子还被冻僵在那路碑石前。下山转了多少个弯子,已不知道,我们在车里东倒西歪,像滚了元宵,却看见了就在前边,似乎很平坦的地段上,有两辆车翻了。事故发生的时间可能不长,一辆仰面的卡车车轮还在转,伤者或死者已被运走,有人凶神恶煞地提着皮带站在旁边,监视着已经围聚过来的虎视眈眈盯着散落货包的人群。我们的车也停下来。老郑跑过去问提皮带的人需要不需要我们帮助,回答是已经派人去前边的公路管理站报告了,马上会有人来处理,只问有没有烟,能否给他吸吸。老郑是不吸烟的,来向我要烟,我抓起三包扔了过去,并拆开两包天女散花般撒向围观的人,喊道:多谢大家照顾了!人群抢拾着烟支,轰地回应:“没说的,没说的。”会吸的把烟点着了,不会吸的将烟夹在耳朵上,差不多散开,踅进村去了。村就是路北坡沟的一簇屋舍,———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别于内地的村舍———不长树,没有砖瓦,没有井台和碾盘,一律低矮如火柴盒似的土墙土顶的土。若不是那每个土顶上的土坯烟囱冒着黑烟,我会以为那是童话里的。

  但是,到了古浪,山却出现了极独特的形状:其势如卧虎,且有虎纹,是从山顶到山底布局均匀的柔和的沟渠。卧虎卧着的不是一个,是一群,排列成序,序中有乱,如被谁赶动着的,呈现了的不是一种柔弱,而是慵懒,大而化之,内敛了强大的爆发力。过了古浪,我们看到的又是恢复了骨质的那种山,魔幻般的一会儿离我们很近,一会儿离我们又极其遥远,庆仁才惊呼着山是被硫酸腐蚀过的,怪不得祁连也称天山,却又有一段山峦突然间失去了峥嵘,浑浑圆圆有着黄土高原土峁的呆样。车发了疯地狂奔,细沙在玻璃窗上如水沫一样流成丝道,山极快地向后退着,变化着,如此几个小时后,山就彻底地死亡了,是烧焚过一般,有一层黑沙,而更多的山口出现冲积洪积扇的沙滩,同时路北的腾格里沙漠如海一样深沉。

  杨树林子后原本是一处村落,能依稀看到往昔的屋基和田地的模样,但现在滋养人与植物的水分在减少,湿地已紧缩,所有的人都搬迁了,仅除了一处房子住人,操持着给过往车辆充气补胎的营生。补胎人年纪并不大,光脑顶、大胡子,小路叽咕了一句:满头是脸,满脸是头。补胎人可能正与老婆怄气,一边收拾门前的修补工具,一边骂人,见我们车“嘎”地开进林子下,不骂了,招呼我们从车上快下来到屋子里去。门外天一下子灰了,黑了,接着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地响。屋门是关了的,使劲地被风沙摇撞,后来吱吱吱如老鼠在啃,塞在门脑上的草把子一掉下来,而木梁上吊着的一个大柳条笼就秋千一样地晃。一只狗卧在那里一声不吭,灶洞口却出来了一只猫,它是从外边的烟囱里钻进来的,白猫成了黑猫。“没事了,没事了。”补胎人招呼着我们往炕上坐,又生硬地让老婆给我们倒开水。一人一碗水,喝到最后,碗底沉积着一小摊沙。宗林有些稳不住气了,问司机这样的天气可能会多久,会不会被困在这里?我说,没有棋么,有棋就好了,陈毅元帅战场上还下棋哩,大丈夫临危得有静气啊!我知道我脸上的肌肉还在僵着,却煞有介事地问起补胎人的生意了。他说:还可以,就是没有喷漆设备,要不真的发了财喽。我说:喷漆设备?他说:喷漆设备。我莫名其妙。这样的灰暗和嘈杂约莫过了四十分钟,外面渐渐明亮和安静下来,我们开了门,屋东边墙下涌聚了一堆沙,一只老大的四足虫四肢分开地贴在墙上,一动不动,用棍儿戳戳,掉下来,已经死了。而一只破皮鞋在高高的树梢上晃悠。树林子里的车完好无缺,我们就重新上路了,但一辆车很快地向补胎房驶来,这车令我们先是一惊,总觉得不像车,后来就扑地喷笑,原来车皮上的绿漆都在沙尘暴里剥脱了,像害病脱了毛的鸡,丑陋而滑稽。

  西路上的花,只有蒿子梅。自从在张掖黑水国旧址见到了那一片蒿子梅,留神起来,竟在以后的行程中时不时碰着它。它可以是野生,一片树林子后,一弯沙梁的低洼处,或大或小地就有了那么一丛,而沿途的城镇村落,人们又喜欢在院子里种植或花盆里栽培。西部的所有草木都可能是皮秆粗糙,形状矮小,惟有蒿子梅纤细瘦长,它不富贵,绝对清丽。因为老郑大半生是在西部的军营度过的,现在还仍是部队驻西安某干休所所长,一路上基本上和部队联系,吃住都靠沿途军营来安排。可以说,西路上我们走的是军线。在×团的驻地里,

  我们认识了黄参谋,他正在修补着驻地院子里一片蒿子梅的篱笆,这一片蒿子梅的花什么颜色的都有,风吹过来,摇曳着如五彩祥云。我大声地夸耀着蒿子梅,说是这里有土有水,蒿子梅是我在西路见到最美丽的蒿子梅。黄参谋却说十八年前你要来这里就不会说这话了,在这里建营房时满地卵石和骆驼草,为了保住一丛蒿子梅,他们每日节约着生活用水来浇灌,直至以后从远处拉来了土,又引来了祁连山上的雪水,蒿子梅才发展成了这般阵势。黄参谋的话让我心里咯噔咯噔地跳,蒿子梅虽然是生长在戈壁沙漠,但它是娇贵的,她虽然让我在今生很容易地相遇,但她又岂能是一般的女子呢?西路以来,总是不见她的踪迹,可她似乎又无处不在,云在山头登上山头云愈远,月在水中拨开水面月更深,却总有云和总有月吧。我这么想着,真希望黄参谋多说说关于蒿子梅的事,他说:不说花了,说军事上的事吧,我毕竟是军人啊!我当下脸红了,警惕了我在爱恋上的沉溺,就提议黄参谋多介绍些这里的情况,多领我们去看看一些景点。这位爱花的黄参谋,果然是满腹的西路上的军事故事,他讲了张骞出使西域时的向导是一位叫甘父的匈奴人,扣押张骞的是匈奴贵族单于庭,单于庭逼迫张骞娶妻生子,在张骞出逃后单于庭是把张骞的儿子用马刀劈杀的。张骞从大宛返回时,为了避免途经匈奴,改走了路线,沿昆仑山北麓向东,经莎车、和田、善鄯,这完全是犯了路线错误,因为那里道路更难走,且羌人更惧怕匈奴,才又一次被抓住当做了讨好单于庭的礼物。他讲了霍去病为什么在元狩二年出征能杀败匈奴的兰王和卢侯王,是霍去病没有直接攻取乌鞘岭,而是偷渡庄浪河,撕开了匈奴防线。到了元狩二年夏再次出兵,是从祁连山突进的,一场恶战俘获单于单桓、酋涂王及相国、都尉以下众降者二千五百余人。又到秋天,采用离间计,浑邪王率部下四万人投降。霍去病是有勇有谋,不是李广战而败,败而战。河西走廊是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古战场,是霍去病张扬了武力,现在最重要的两个城镇之所以取名武威和张掖,武威就是汉王朝在此耀武扬威,张掖就是“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腋)”。黄参谋最有兴趣的———当然更是我们的兴趣———是领我们去看长城,去看长城沿线的关隘和烽燧了。

  从春秋战国开始,随着各诸侯国的兼并战争的加剧、军队成分的改变和军事技术的发展,为了适应边境设防的需要,利用山脉、河流或堑山填谷,逐渐形成烽燧相望、城障相连的完整的军事防御工程体系。在秦朝,匈奴就在北方频繁袭扰,防御工程便从辽东修到了甘肃岷县。到了丝绸之路打通形成后,长城(当地人称边墙)自然延伸到了嘉峪关。当我们在古浪时,是顺路见识了石峡关,在武威却未去各关隘,经黄参谋介绍,又掉车头返回去了扁都口关,目睹了那里的峭壁陡立,领略了那变幻无常的气候,庆仁就是在那里感冒了,清涕长流,喷嚏连天响。黄参谋说,隋炀帝当年到张掖路过这里,正值风霰晦冥,士卒冻死了大半。小路瞧着谷径险狭,还要往深处去,被老郑骂了一顿,才赶紧退出。到山丹看峡口关,峡中湿云峥叠,呼吸也觉得困难,听说附近产石燕,若遇大风,石燕连翩飞舞,可惜我们未见其景,仅拾得鸡蛋大一块石燕,还缺了燕头。再去看红寺山关,看铁门关。到高台县的红崖堡、石灰关。去酒泉的胭脂堡,传说是北宋的佘太君率十二寡妇西征,在此梳妆打扮,筑城建堡,堡内泉水泛红色,可观赏而人不能饮。还有镇夷堡、两山口、断山峡口,还有像双目和蟹钳而在西域门口对峙的玉门关和阳关,一直追寻到万里长城的西端最重要的关隘嘉峪关了。

  嘉峪关是坐落在祁连山与黑山之间的一个岩冈。汉时在今石峡关口内设有玉石障,依山凭险,加强防御,五代时在黑山设天门关,现在的关城是建于明洪武五年。我们登临关楼,正是风起时节,放眼关内外峻山戈壁,壮怀激烈,近观城廊楼台,砖土一色,静穆肃然,顿时感觉历史其实就是现实,时间在凝固着,不知了今是何年。关楼前的场子上是一座关帝庙———关帝永远是中国人的威武象征。如果嘉峪关是口内的大门,修关帝庙在这里就如同秦琼敬德一样做了门神———庙前是小小的一座戏台,正有一个秦腔班子在那里演出。台前观看的人不多,仅是刚从关楼上下来的一伙,全都外套系在腰内,墨镜架在额颅上,可能这些东南沿海的人欣赏不了秦腔,便指指点点台上演员谁个腰粗,谁个腿短。我们却看得痴醉,庆仁已经盘腿坐在尘土地上画起速写了。一个戴着硬腿椭圆水晶镜的老者就从台口的木梯上猫腰下来,他一直看着我,眼珠往上翻着,额颅上皱出一个王字:我看你像一个人!我说:是吗?他说:你姓贾?我就这样被认出了。原来这是从陕西过来的一帮民间艺人,行头简陋,衣着土气,但唱腔做工到位,已经在这里演出半年了。我遂被邀上台去。戏继续在演着,台下几乎只有宗林小路他们了,但演员仍是挣破脸地唱,敲板的那个老头双目微闭,摇头晃脑,将木盘上的那张牛皮敲得爆豆一般。秦腔虽然是发源于陕西的地方戏种,但流传整个西部,外地人看秦腔,最初的印象是嘴张得特别大,声吼得特别粗,但秦腔在这么个地方演唱是最和谐于天地环境了。那天清唱的都是古戏,内容差不多与西部的历史有关,如果嘉峪关是个老人,这戏文该是它的一种回忆了。戴水晶镜的老者也吼唱了一段《苏武牧羊》,问我唱不唱,我说我声不好,如果有羌笛,我吹一段龟兹曲吧。(我是个蹩脚的音乐爱好者,但我知道炀帝时定天下九部乐,即清乐、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疎勒、安国、高丽、礼毕,而九部乐中六部皆来自西部。我的家乡至今有无数乐班,走村串镇为百姓家的红白事吹奏,人却俗称乐班为龟兹,那曲调我也就会那么几段。)演出几乎要变成一种聚会了,老者赶忙取羌笛,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看了一下显示的号码,立即扔下羌笛“噢”了一声。

  电话号码是她的,打开手机到了化妆室,那里三个女演员正在换裙衩,我那时的急迫样子她们一定会发笑,但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还活着?

  我在你心中已经死了吗?

  不,不,是我快为你急死了!你在哪儿?

  我在善鄯。

  天哪,你真的也到了西部!我在嘉峪关,嘉峪关离善鄯多近啊———你在善鄯等着吧———我们明天,最迟后天就到!

  我已经离开善鄯到敦煌,然后去青海油田,要走的是油线。

  油线?

  电话突然地断了。我以为地处偏僻,信号不良,低头看时,竟是我的手机没电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没了电,使我十分沮丧。下了戏楼,用宗林的手机再拨,然而,她的手机已经关闭了。

  我们的车往戈壁深处疾驶,路还算平,一个小时后进入文殊沟。沟里驻扎着某装甲团,因为有部队在,小小的河岸这一片那一片是藏人、裕固人和维吾尔人开设的毡房。毡房门口支着货摊,守摊的姑娘衣着鲜亮,摊位上的熟肉酱着颜色。越往沟里走,路越不平,到处是坦克和装甲车的履带压轧出的硬土痕,而且游串的鸡步伐悠然,根本不让道,车就走得特别慢,货摊前的姑娘就招手,挤眉眼。小路说:她在叫我哩!也招手回应,一只狗就叼着骨头从车前跑过,车轮撞着了狗腿,狗叫声如雷。沟几乎走到头了,却往左拐钻一个山道,山道极窄,崖壁几乎就在车外,伸手可以撑住。远看这崖壁玄武色,十分威武,近来却只是沙粒的黏合,这让我有些失望,而水流冲出的渠道上是一蓬一蓬沙棘,沙棘的根已经相当苍老,又让我想到了四五十岁的侏儒。在山道七拐八拐了十几分钟,天地突然开朗,出现在面前的又是一望无边的戈壁!这是我见到的最为丰富的戈壁,五颜六色的沙棘、骆驼草和无名的野花,塞满了从南边文殊山峰流下的河道两旁,而河道没有水,沙白花花如铺了银。一辆摩托车就从远处顺了河道而来,先是一个黑点,黑点后拖着一条白色的尘烟,终于与我们擦身而过了,骑摩托的是一位黑红脸膛的年轻人,后车座坐着一个穿短裙的女子,吊着两条腿,丰腴得像白萝卜。摩托在河道上跳跃着,女子的裙子就一掀一掀,暴露了并没有穿裤头的屁股,小路脸上的表情就滑稽了,大家没有理他,因为车上有黄参谋。

  已经是太阳如金盆一样悬在了西边的地平线上,戈壁上的草全部沐浴在金黄色的光辉里,我们驱车回返。我打问着那些草都是什么名称,黄参谋说过了五种,自己也再弄不明白,我和宗林就下车去为每一种草拍照,并采下标本。草的叶子各式各样,但没有一种是丰厚的形状,而且枝秆坚硬,正感叹人的性格就是命运,而环境又决定了草木的模样,庆仁就在车上锐叫:鹿!鹿!我先以为他是在叫小路的,抬头看时,我身左二十米的地方竟站着一对小兽。但这不是鹿,是黄羊,黄色皮毛,光洁油亮,小脑袋高昂着,一对眼睛如孩子一样警觉地看着我。这突然的奇遇使我如在梦境,竟发了一个口哨向它们召唤,它们掉头就跑,跑过了一座小沙丘,却又站住,仍是回过头来看,那并排的前蹄正踩在一蓬开了小繁白花的草上,像是踩了一朵云。我们在车上的时候,甚或下了车为草拍照了那么长时间,谁也没有看到黄羊,而蓦地就出现在面前,犹如从天而降,这令我和宗林都怔住了,以至于手脚无措,当意识到该拍张照片了,相机却怎么也从皮套里取不出来,越急越坏事,相机又掉到地上,终于将镜头对准了它们,又激动得“噢噢”叫,黄羊这次跑去再不回首,极快地消失在远方,和那咕咕涌涌的骆驼草一个颜色了。

  见到黄羊,我称之为惊艳,它对于我犹如初次见到了她。黄参谋浩叹他服役十数年了,没有见过黄羊,甚至也未听说过谁看见过,在这连一个苍蝇都碰不上的装甲车坦克演习地,竟出现了黄羊,这说给谁谁都不会信的。他说:或许你是神奇人,你来了瑞兽才出来。我兴奋异常,这倒不是因为他恭维我,而是我想起了她,今日如此吉祥,是上苍在暗示我在西路上能碰着她了!

  回到驻地,我没有先去洗澡,关了门就拿扑克算卦,要证实我的预感。扑克打通得非常快!我挥拳在空中打了一下,就去了小路的房子,一下子将他掀翻在床上,我说:咱们吃宵夜去!庆仁看着我,说:真是稀罕———是她来了消息了吗?我那时表现得极有控制,知道高兴过早往往事与愿违,沉住气是非常重要的,另外,同在天涯路上,我如果太张扬,他们会嫉妒我的。我说:别的你不管,你要去就去,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我们在酒泉街上吃泡炒。饭馆很小,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我主动地去占座位,站在一对快吃完的男女身后。这一对男女面对面地坐着,而女的脚却从桌子下伸过来放在男的膝盖上,男的将一块带骨头的肉咬了一口,递给了女的,女的手没有接,脑袋凑近去,嘴撅得老长地咬了一口。然后在一个盘里吃粉条,粉条太长,吃着吃着两人同吃了一根,一头在男的口里,一头在女的口里。我把头仰起来看前边的玻璃门里的厨房,六个厨师手里拿着面团,一齐扯着面片往一口滚沸的大锅里丢。骚情,我想,就那个满是雀斑的脸也值得在公众场合这么肆无忌惮吗?如果她在这里出现,这女子,这条街,这座城怕都没颜色了!

  就在这个夜里,我们召开了紧急会议,我提出下一站往敦煌。大家都觉得吃惊,我又说往敦煌。按原定计划,我们直接去乌鲁木齐,然后从乌鲁木齐再到吐鲁番、哈密和敦煌,如果改变行程,就得通知乌鲁木齐的接待人员,又要联系敦煌的接待,而现在已是晚上,那又怎么联系呢?大家对我极有意见,但我固执己见,最后是乞求大家,说不必联系了,去敦煌的吃住由我负责,没人接待就住街头小店,费用我掏。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达成了协议:可以去敦煌,但上午必须去参观酒泉的魏晋画像砖博物馆。

  魏晋画像砖博物馆其实是一个大的墓穴,展出的是酒泉地区挖掘的一大批有画像的墓砖。说老实话,我是没心情来看的,准备着到博物馆门口了我就坐在茶摊上喝茶,等着他们就是了。可老郑拉我进去转了一圈,我竟在那里逗留了足足两个小时。一进入墓道,画砖就整齐排列着,而且一个砖一个内容,仿佛进入了一座色彩纷呈的艺术宫殿,令我们惊愕,眩惑,叹为观止。庆仁又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嘴唇颤动着,脑门沁出一层细汗。小路说:大画家,你要哭就哭出声来,别憋着个什么病儿吓我们,我们要走的路还远哩!庆仁默不作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他终于招手让小路到他跟前来,他一板一眼像讲课一样地说,我告诉你小子吧,中国传统人物画,描绘的多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或佛道鬼神,这些砖画全以魏晋社会的现实为题材的,使当时的犁地、秋收、打场、采桑、养殖以及生产工具,劳动组合,人们的服装、发型、房舍、井饮表现得一览无余。魏晋的时代,佛教是盛行的,却也正值中国的北方军阀混战,人民流离失所,纷纷背井离乡逃往河西走廊来避难,正是饱受了战争之苦的民众,给佛教的蔓延滋生了温床,而墓葬、死人、灵魂等方面很容易和宗教迷信联在一起。可这里的砖画,几乎找不到一块带有宗教色彩和迷信观念的影子,你明白是什么原因吗?小路说,不明白。小路真的是不明白,再请教庆仁,庆仁却不愿再说,他又问我,我才不去探求那些形而上的问题,我兴趣的是这批画粗笔大墨,随意挥洒,尤其是无数的马的形象。在西安,我临摹的是“昭陵六骏”石刻,是唐三彩马,在武威,我临摹的是木刻和陶烧的凉州大马,以及单足踩燕的铜飞马,而现在面对的则是马阵,十数匹数十匹的,各是各的形态,各是各的神情,剽悍,驯良,勇猛,忠实,漂亮,表现得淋漓尽致!我站在那幅《出行图》前,看并排的五匹马,笔走龙蛇,一气呵成,而马头画成四个,马尾画成五个,感叹着其手法的奇妙,立即就想到她了。可怜的小路没有答复,哀叹自己没有上过大学,又不会绘画,说:求知识难呀!却又站在一旁批评我现场临摹得不好,把马的屁股画成了人臀,把鬃画成了人发。我说是的,我画的是我心中的马,却想,马是有她的影子,她或许就是汉时的马,一路奔跑到了现在。

  敦煌终于到了,车在大街上兜了几个圈子寻找着住宿的地方,等一切安顿下来,已经是下夜三点了。我借口去厕所,给她拨了电话,她的手机是关着的,怏怏地从厕所出来,老郑在和小路他们商量着明日的活动,小路就给他在敦煌的朋友挂电话。这些朋友竟以最快的速度赶了来,大声叫喊着去街上吃宵夜。“老街上有夜市,彻夜不关门的,你去瞧瞧那卖烤肉的西施,真的是维吾尔族的西施!”我却不愿去,屁股疼,痔疮并没有好,加上一路颠簸,感觉老要有大便,我说我得用热水洗洗,要么明天就趴下不能动了。

  他们一走,我掏出硬币在床上掷,默想掷三次,若两次是有图案的一面,我就再为她打一次电话,若两次是字的一面,电话就不打了。硬币掷下去,两次是图案,我再一次拨她的电话,而她的手机仍在关着。这鬼地方,预测不灵的。站在窗前却又想,这种预测是汉人的把戏,不一定适应别的民族的,在这里应该看天上的星座吧。可我是狗看星星一片光明,连北斗星都没寻着。

  楼下却清楚着街道,左边的一条巷子,巷口有一根电杆,电杆上并没有电线,或许要拆除而还未拆除吧,有人东倒西歪地走出来,在电杆上看贴着的广告纸片儿。这是个喝醉了酒的人,抬起脚狠劲地踢电线杆,踢不动,又过去将脚往巷墙上踢,一下,又一下,努力地要把肮脏的脚印踩到墙的高处。然后又过来踢一个白天里摆货摊的帆布棚柱,棚上的帆布卧着一只猫,赶忙跳下跑了。右手的那座楼前,有两辆自行车相对骑过去,空空落落的大街上,竟撞上了,同时倒地,同时站起来开始叫骂,声音并不清晰,但口音是汉人。站在大楼旁的一个人,原本在行走,在两辆车子相撞后就站住一直看着,两个人吵得没完没了也觉得无聊了,就向那人诉说而求主持个公道,结果这一个说我是怎么怎么样,他又怎么怎么样,那一个也说我是怎么怎么样,他又怎么怎么样,说毕了,那人倒生了气:“我一直在这里看着的,这是打的事情么,你们吵什么?!”我笑了一下,关上了窗,回坐在床上,一只猫不知在什么地方如怨如诉地哭着。

  莫高窟永远是行走在沙漠中的人的一个梦吧。据说当年一个和尚经过这里,又饥又渴实在是再也走不动了,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俯身趴下去,将脸面贴在地上,以免死后被太阳晒裂了脸而死相难看,但他突然听见了仙乐,抬头看去,对面的沙崖上霞光灿烂,于是他来了精神,又往前走,走到了一个镇上。他活下来了,感念是佛救了他的命,便来沙崖上凿窟念佛。从那以后,来这里修行的人越来越多,佛窟也越凿越多,成了一块圣地,凡是来西部的人没有不来朝拜的。现在,我来到敦煌,原本是为了一种解脱而来的,万般的烦恼未能

  一推了之,生命中的尘埃却愈积愈厚了。昨天的夜晚,又是未眠,早起又不能明说去找她,只有随着同伴到莫高窟看壁画。数年前,为了考察中国的舞蹈,我是特意来过一趟的,记住了开凿在砾岩上的那一片石窟里的三千多彩塑和五万平方米的壁画的,甚至知道着二百七十五窟里的高脚弥勒菩萨,四十五窟的西龛佛坛彩塑一铺,一百九十四窟的立式菩萨,二百五十九窟的微笑的菩萨,四十五窟的胁待菩萨,三百二十八窟的游戏座菩萨,二百零五窟的断臂菩萨,一百五十八窟的涅槃像,二十五窟的乐舞图,二百二十窟的胡旋舞伎,三百二十窟的华盖四飞天,四十四窟的持琵琶飞天。去莫高窟的路上,我对庆仁说:我想起一首诗了。庆仁问什么诗?我说诗是我的一个文学朋友在青春期时写的:“我需要有一杆枪,挨家挨户搜查,寻找出我的老婆!”庆仁说:她到敦煌啦?我说是的,她在敦煌,但我不知在敦煌的什么地方?庆仁说:你这老同志让我感动。我一下子脸红起来。我这么疯狂地寻她,实在与我的年纪不符了,我说:我是有些荒唐。庆仁却说爱是没有年纪限制的,我们也羡慕在西路上有爱的折磨,但来西路却并不是为了这种折磨来的,现在什么都先不去想,好好看莫高窟壁画吧。于是,我打消了坐在茶水亭里等候他们去参观的念头,特意去三百二十三窟观看《张骞出使西域图》,然后就久久立在藏经洞,凝视那个相貌丑陋、行为猥琐的道士王园箓像。光绪二十六年农历五月二十五日,当王园箓在十六窟清理甬道积沙时忽然发现“壁裂一孔,仿佛有光,破壁则有小洞豁然开朗,内藏唐经万卷,古物多名”,这就是惊世骇俗的藏经洞的发现过程。藏经洞的宝物藏了多少年,等待的就是五月二十五日,那么,世上的万事万物也就是这样吗?她与我认识的那天,算得上是藏着三百三十多年,而现在她又藏起来了吗?!

  庆仁将她人在敦煌的消息告诉了小路、宗林他们,我们从莫高窟回来便四处寻找,似乎哪里都有着她的气息,但就是没有她的人。宗林开始怀疑消息的真伪,认定了是她在诓我,就嘲笑有恋情的人都是聋子、瞎子,脑子里有二两猪的脑子,推搡着我去放松放松吧,或者去洗个澡,或者去让人按摩。小路的朋友则提议去歌舞厅:现在什么年代了,还有害相思而受这么大的累,小姐有的是,要汉人的有汉人,要少数民族的有少数民族,既便宜又放得开,男女之间不就是那么回事吗?我不搭理他们,但我并没有说他们什么,我只说要去你们去吧,让我在这儿坐坐。

  我坐在街边的一个花台边上,目光呆滞地观望着来来往往的人。这条街似乎是条老街,门面破旧,摆满了小商品,顾客并不甚多,一棵弯脖子树下,四个男人先是坐在那里喝酒,啤酒瓶子在小桌下已经堆了一堆,接着就开始玩扑克。可能玩的是“红桃四”吧,每玩一次,就结算输赢,钱币都放在桌面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坐在花台上,能看见北边那位差不多都是在赢,把百元的票子高高拿起对着空中耀,一边说:这是不是假钞?一边眉眼飞动,对着围观的人说:俗话说钱难挣屎难吃,这屎真的难吃,钱却好挣么。围观的人中有三人站了好久了,突然间同时从腰里取出三副手铐,就“当”地丢在扑克上,温和地说:玩得好,真的玩得好,自个儿把自己铐上,去所里一趟吧。玩牌的人都傻了眼,说:我们只是玩玩。那个稍胖的说:是玩玩,并没有别的事呀,就是去罚罚款呀。玩得好,比我们派出所的人玩得好多哩。四个玩扑克的人跟着三个派出所的人走了。我也起身要走,小路嬉皮笑脸地从街的一头向我跑来。

  小路是要我去见一位小姐的。小姐是在一家歌舞厅,夜里睡得晚,他们去的时候,她还在包厢里睡觉———小姐是夜生动物,白天里要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一见面,首先声明她是坐平台的,不出高台,小路说当然只让你坐平台,我有个老板(我第一次被冒充了老板),人好得很,钱也多得很,但就是怕性病和艾滋病,出门住宾馆都是自己带了床单,时时都戴了安全套哩。我就这样被小路拉扯进了歌舞厅。小姐是个极高个子的女子,腿长是长,瘦得却像两根细棍,我一落座,小路却拉闭了门出去了,这令我十分生气,感觉是在把一对野物关在了笼子里。说实在话,如果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或者这女孩是我所心仪的,我也会有了兴趣与她攀谈,但这小姐的脸我不敢看,一股浓重的只有洋人身上才有的香水味向我冲来,就认定她是有狐臭的。半个小时里,我不知我在说了些什么,小姐似乎说了一句:你在给我作政治报告吗?我们就全然没话了。

  回到宾馆,天差不多黑了,而月亮却饱满地升在空中,我开始检点着我对她是不是太那个了,剃头担子一头热而让我羞愧,手机就响起来。懒得去接。手机响过一遍,又响起来。还是不接。仰躺在床上了,手机还在响,才一打开,听见的却是她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谁呀,你说是谁?!看见月亮了吗,今晚的月亮还是圆的。低头思故乡。你怎么啦,现在在哪儿?你在哪儿?我在阿克塞。阿克塞?我跑来敦煌了你却去阿克

  塞。

  我走的是油线啊!

  她说起话来,依旧是那么快活和紧促,她并没有自我解释为什么没有在敦煌等我,也没有说什么让我怦然心跳的话。她怕没有这条神经,我这么猜测,有些生气,但我奇怪的是她却依然会给我电话,是要欲擒故纵呢,还是真的在实施只做好朋友的诺言?她给我讲她怎样去了塔里木,在沙漠公路上已经瞌睡了车还在开,一次竟将车开出路面,歪在沙堆里,亏得来了辆车帮她把车拖了出来。她说她在等待救援时曾经失望了,因为车上只带了三瓶矿泉水,没有馕,也没有饼干。但是到了塔中油田,那里却有了一片花草,花开得十分灿烂,那是工人省下矿泉水浇灌起来的。她那晚上睡在像列车一样的工房里,门窗关得严严的,第二天起来,还是满脸的沙,连被窝里都是沙。她说,她登上了六七层楼房高的钻塔上,她是和钻探工拥抱了的,她的浑身都沾着油污,脸已经大片大片脱皮,红得像猴的屁股,看不得了。在返回时路过了塔里木河畔的胡杨林,她脱光了衣服自拍了十多张照片,是躺在沙浪上拍的,觉得那些沙浪起伏柔和如同女人的胴体,她也是趴在倒下千年不死的胡杨林上拍照,感觉里她是一条蛇。她说,去了塔里木油田,才知道中国正实施西部石油、天然气向东部输送的工程是多么了不起,现在输送管道正向东铺设,将一直铺设到东边沿海地区,或许将来,西头可以接通西亚和中东地区,东头再将输往日本、朝鲜半岛、台湾和东南亚。你考察丝路,丝路的现在和将来将会是油路,可是你并不了解这些,你是缺乏时代精神,缺乏战略眼光。或许你不久会写一本书的,但我估计你只会写丝路的历史和丝路上的自然风光,可那样写,有什么意思呢?

  她的批评令我吃惊,你不能不佩服她头脑的锐敏和宏观的把握,我为我的行为羞愧,一时间对她的怨恨转化成了另一种倾慕。我的回应开朗而热情起来,她却在电话里格格大笑,说我是可以救药的,应该算个异性知己。

  “我之所以从塔里木一出来就决定了走油路,经过了吐哈油田,经过了敦煌油田,又到青海来,我也要写一份油路考察。当然,我是画速写考察的。”

  “那你也该等等我,咱们一块儿走油路呀!”

  “在一块就不那么自在了!”她说,“你想,能自自在在去考察吗?”

  她说的是对的,如果我真与她一块行走,那就极可能不是考察而是浪漫的旅游了。既然事到如此,我猛地也感到了一种说不清的轻松,我说,好吧,那咱们就互相传播着考察的见闻吧,如果可能,我们每天通一次电话,我说说军线上的情况,你说说油路上的情况,这样,我们等于考察了整个西部。

  她的回答是出奇的肯定,但声明了,我得负责她的电话费。

  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是沿着油线经过了阿克塞县,到冷湖,到花土沟,到格尔木,又从格尔木到德令哈,香日德,荣卡,青海湖,到西宁。我则继续往西,从敦煌到哈密,到吐鲁番到乌鲁木齐到天山。她告诉我,阿克塞县原是建在党金山脚下的,居住着哈萨克族,有一个天然的牧场,后来才搬迁到了大戈壁滩来。而她在翻越党金山时,空气稀薄,头疼得厉害,汽车也害病似的速度极慢。那石头冻得烫手,以前只知道火烧的东西烫手,原来太冷的东西也烫手,她是在山顶停车的时候,抓一块石头去垫车轮,左手的一块皮肉就粘在石头上。路是沿着一条河往山上去,弯来拐去,河水常常就漫了路面,而就在河的下面埋着一条天然气管道,你简直无法想象,在铺设这些管道时怎么就从河下一直铺过了山顶!翻过了山顶就是青海省了,那里有更大的牧场,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牧场,而牧场不时有筑成的土墙围着,那位从阿克塞搭了她顺车去花土沟的姑娘告诉说那是为了保护牧场:这一片草吃光了,再到另一片牧场去,等那一片又吃光了,这一片的草却就长上来———就这么轮换着。姑娘还自豪地说,这里的羊肉特别好吃,因为羊吃的是冬虫夏草,喝的是矿泉水,拉下的羊粪也该是六味地黄丸。这姑娘尽吹牛,但羊肉确实鲜美,她是在山下一个牧民家里吃了手抓羊肉,她吃了半个羊腿。我说我到了哈密,参观了哈密回王陵,参观了魔鬼城,这些都是你去过了的地方,但你绝对没有去过左宗棠驻扎的孔雀园。一八八○年左宗棠率领六万兵马,抬着自己的棺材来的,就是那一次平息了叛乱,收复了这一带疆土的。你也是没有去看那块《唐碑》的,去了就会知道纪晓岚也是到过哈密。而哈密人提到纪晓岚,都在传说他的亲家将要遭到抄家,———他当然得报信,但又不能太公开,———便在一个小孩手心写了一个少字(少字与小孩手合而为一则是抄字),结果亲家逃脱,他也因此被乾隆帝以泄密罪贬到西域。这些历史上的故事可知可不知也便罢了,你遗憾的,也是肯定没有去过白石头村,这个村是以一块奇异的白石得名,细雨闬闬中,这石头像卧着的骆驼,晶莹剔透,宛若白玉。那天,我们在白石头村的一家哈萨克人帐篷里做客,这人家十分殷富,有着从和田买来的丝毡,有着缀嵌了金属箔片的箱子,我们刚一靠在那绣花的靠垫上,主人就端来了炕桌,铺上了桌布,摆上水果、干果和馕,还有冰冻的茶,略有咸味。女主人是个大胖子,她的长袍子下似乎一直藏着两只大绵羊,但她却说了一个故事让我唏嘘不已。她说在很久以前,住在这里的哈萨克部落里一位公主与一位小伙热恋了,上苍对此妒火中烧,派出遮天盖地的蝗虫,顿时树枯了,草黄了,人们惶恐万分。那位小伙抱住一棵古松痛苦地摇晃,没想这棵树忽然变成了绿地。小伙子很是惊喜,又去摇另一棵树,又是一片绿地,小伙便一棵接一棵地摇下去,把自己累死了。公主恸哭不已,泪水滋润了脚下的土地,草儿渐渐复苏,公主流干了泪,流出了血,阖然与世长辞。部落的人将他俩合葬一起,不久,一次闪电雷鸣后,墓地上便生出了这块白石。“那小伙多么会死。”我说,“我不如那小伙。”

  她说,她到过了嘎斯库勒湖,参观了那里的炼油厂和输油管站,到达花土沟已经是傍晚了。天特别的蓝,西边山上一片黑云,裂开一缝,一束束光注下如瀑布。花土沟又是一个小型城市,规模比冷湖要大,搭车的那个姑娘下了车,而她就开车往花土沟里去看世界上最高海拔的油井(是三千七百八十米)。这土沟是五种颜色,而沟是层层叠叠的土壑,如一朵大的牡丹。壑与壑之间的甬道七拐八拐往沟上去,车又如蜂一般在土的花瓣里穿行。到处是磕头机。有一辆大卡车拉着大罐,不能上,似乎倒退着要下滑,工人们就卸下一些罐,大声地

  吆喝。到了山顶,看万山纵横,一派苍茫。此沟是一九六八年开发的,往山上架线,修路,把井架一件一件往上运、背、拉、拖,山上缺氧,人干一会儿就头疼气闷。让羊驮砖,在羊身上缚六七块砖,一群羊就往山上赶,黑豆一样的羊粪撒得到处都是。最高处风是那么大,头发全立起来,不是一根一丝立,是黏糊糊一片地竖立。在那个破烂的帆布篷里,我遇见了两个工人,而在同他们说话的时候,帐篷外站着五六个工人一直往这边看。招手让他们进来,他们却走了。那个长着红二团的女子并不是工人,却是工人家属。她是在山上做饭的,山上的工人二十天一轮换下山。提起现在的条件真是好多了。女子说她是甘肃平凉人,结婚后第一年来油田看望丈夫,帐篷是几个人的大帐篷,没有个地方可以呆在一起,结果就在大帐篷外为他们重新搭了小帐篷。但是,一整夜听见外边有人偷听,丈夫竟无论如何做不了爱———爱是要在好环境里做的———越急越不行。天一亮,丈夫就又上山去了,爬在几十米高的井架上操作,贴身穿了棉衣,外边套了皮衣,还是冷得不行。她是将灌着热水的塑料管缚在他身上后再穿上皮衣的。下午收工回来,丈夫是油喷了一身,下山中人冻成硬冰棍,下车是人搬下来的,当天夜里就病了。新婚妻子千里迢迢来探亲,为的就是亲亲热热几回,回去了好给人家生个娃娃,但那一回什么也没有干成。她说,她在下山时半路上碰着一个工人,工人长得酷极了,却一身油污,你只看见他一对眼睛放光。她停下车要为他拍照,他先是一愣,立即将油手套一扔,紧紧握了我的手。她说,你别生气,在那一刻里,如果那人要拥抱我,强暴我,我也是一概不反对的。她说,那天晚上,她累极了,可睡下一个小时后就醒了,心口憋得慌,知道这是高原反应。隔壁房间里一阵阵响动,开门出来看人,原是新来了一个小伙也反应了,人几乎昏迷过去,口里鼻里往外吐沫,是绿沫。我庆幸我只是仅仅睡不着。听说身体越好越是反应强烈,你如果来了,恐怕一点反应也没有了吧。我走出招待所到街上去转,天呀,现在我才知道这么个不足两万人的油城里,夜里灯火通明,通明的是一家一家歌舞厅、桑拿室、按摩房和洗头屋。我去了一家歌舞厅门口,门口有一个摆小摊的妇女在卖纸烟,她竟然把我当成了小姐,问我生意好不好?我说我不是,我这么清纯能是小姐?那妇女说,越不像小姐越是小姐哩!妇女还说,这里大约有五千小姐,看见斜对面那个邮局吗(那是个小得不起眼的邮局)?前天一个小姐给她的家乡姐妹拍电报,电文是:人傻,钱多,速来。我问她这么瞧不起小姐,怎么还在歌舞厅门口摆摊?妇女说,她是敦煌市的下岗工人,丈夫就在油田上,油田四个月一轮换,男人辛辛苦苦干四个月,回去却落个精光,她反正闲得没事,来了一是可以看守自己的男人,肥水不能流入外人田么,二来摆个烟摊,我也能养活自己了。她说,就在她与那妇女说话的时候,歌舞厅门口一个姑娘送一个男人出来,娇声道:张哥你好走哇!男的在那姑娘的屁股上拧了一把,姑娘用拳乱捶:张哥你坏!你坏!她看时,那姑娘竟是她用车捎的那位姑娘!她赶忙低了头不让姑娘看见了她而难堪,其实人家或许并不难堪,这就像在城河沿上散步时猛地经过了一对谈恋爱的男女,不好意思的并不是他们而是我们自己。她说,我那一时里想了,花土沟到敦煌八百公里,是没有班车的,这些小姐是怎么来的呢,都是搭乘了像我这样人———或许在这条路上开车的只有我一个是女性———的车吗?!

  我说,从吐鲁番出来,汽车穿过了一片雅丹地貌,又是戈壁,又是盐碱地,在远远的地方,有推土机在那里翻动地面,白花花的土块像堆放着水泥预制板。我下了车去拉屎。我的肚子已经坏了,早上起来一阵屁响,觉得热乎乎的东西出来,忙上厕所,一蹲下就泄清水,而早晨出发到现在,屁股上似乎生了湿疹,奇痒难耐,又总觉得要拉,每每下车,除了噼噼啪啪一阵屁带出些清水来,又什么也拉不出来。没想,庆仁、小路、宗林也都拉了肚子,就一直骂昨天晚上的手抓饭不干净。因为我们都是男性,而那些远处劳作的人也是男性,就肆无忌惮地撅了屁股蹲在那里。但这里依然没有苍蝇。跟随我们的那只西安城的苍蝇它懒得下车。劳作的人见了我们就跑过来,———他们是见人太稀罕了———我们立即就熟如了朋友。那一个戴着白帽子的人告诉我们,他们是碱厂的。这里的碱厂是全国最大的,才建厂的时候,生意非常的好,产品大都销售到东北的一些军工厂,福利当然也就好了,可以天天有肉吃,有酒喝。可后来,俄罗斯那边也发现了碱矿,离东北近,价格又便宜,那些厂家就全进了俄罗斯的货,他们的生意就难做了,每月只二百六十元的工资(原本是二百五十元,嫌不好听,厂长狠了狠心,多发了十元钱。)。二百六十元仅仅够吃饭,可不继续干下去,他们又能干什么呢?那汉子给我们摊摊手,笑了一下。这时候就有了音乐声,声音是从那里的一台收放机里传出来的,所有的人都趴在了地上。汉子说:我得去祈祷了。匆匆跑了去。宗教使这些人的精神有了依托,他们趴在地上感谢着主呀,赐给了他们的工作和工资。我说,这天的晚上,我们是住在了一个小镇上,小镇的那棵大桑葚树下男男女女的维吾尔人在唱歌跳舞,我以前只以为维族歌都是欢乐的,没想他们唱的是那样的哀怨苍凉,我们听不懂歌词,但我们被歌声感动,眼睛里竟流出了泪水。也就在这一夜,我是发了火的———我是轻易不发火的,但要火了,却火得可怕———差点抓了茶杯砸向了宗林。因为跳舞的人群中有一位极美丽的姑娘,她的头发金黄(是不是染的我不知道)而两条腿长又笔直,跳起来简直是一头小鹿,宗林和小路就嘁嘁咻咻说着什么。当舞蹈暂歇的时候,宗林说:你不是爱长腿女人吗,我给你和她照个相吧。我瞪了他一眼,他却还说:我给你叫她过来。姑娘就在邻桌,我知道她已经觉察到我们这边嘁嘁咻咻是为了什么,但姑娘始终不肯正眼瞧我们,我们已经被她轻看了,若她能听懂汉语,一定是极讨厌了我们。我就发出了恨声,茶杯要砸过去时停住了,一个人生气地离开了那里,先回住处去了。我的房东,一个长得如弥勒佛一样的汉人,却给我讲了许多故事。我说,我讲给你吧,虽然有点黄色。房东说,你知道不知道,疯牛病的原因已经查出来了,原以为问题出在公牛身上,不,是母牛的事。你想想,母牛一日挤三次奶,却一年只给配种一次,那母牛不急疯才怪哩!

  她说,从花土沟沿铺设的石油输送管道一直走,她来到了格尔木,你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出这一路色彩的丰富!先是穿过一带盐碱的不毛之地,你看到的是云的纯白,它在山头上呈现着各种形态,但长时间地一动不动,你就生出对天堂的羡慕。又走,就是柔和的沙丘,沙丘却是山的格局,有清晰的沟渠皱纹,而皱纹里或疏或密长了骆驼草,有米家山水点染法。再走,地面上就不平坦了,出现着密密麻麻的土柱,每一个土柱上部长着一蓬草。这土柱似乎也在长着,愈往前走土柱愈高,有点像塔林了。在内地,死一个人要守一堆土的,这里

  一株草守一堆土。这当然是风的作用,你却恐怖起来,怀疑那里栖存着从这里经过而倒下的人的灵魂。到我乌图美仁,多好听的名字,天地间一片野芦苇,叶子已经黄了,抽着白的穗,茫茫如五月的麦田,你便明白了古人的诗句“风吹草低见牛羊”一定在这样的草中,但这里没有牛,也没有羊,继续走吧,沙丘又起伏了,竟有十多里地是黑色的沙,而在黑沙滩上时不时就出现一座白沙堆,近去看了,原来这里沙分两种,更细的为白沙,颗粒略大的为黑沙,风吹过来将白的细沙涌成堆,留下的尽是黑的粗沙。沙丘又渐渐没有了,盐碱地上又是野芦苇,野芦苇中开始有了沙柳,沙柳越来越多,形成一大丛一大丛的,橙色、浅红、深红、紫、绿、黄诸色,铺天盖地远去,你从此进入了五彩花田,天下最美的花园中。车开了两个钟头,这花园仍是繁华,并且有了玉白色的沙梁,沙梁蜿蜒如龙,沙柳就缀在梁坡上,像是铺上了一块一块彩色的毛毡。兴致使你走走停停,你发觉有了发红的山,发蓝的山,太阳强烈,有丝丝缕缕的热气往上腾,如燃烧了一般。她说,我现在才明白,这地方的阳光和阳光下的山、地、草是产生油画的,突然感觉我理解那个凡?高了,凡?高不是疯了,凡?高生活的地方一定和眼前的环境一样,他是忠实地画他所见到的景物的。而中国的那些油画家之所以画不好,南方的湿淋淋天气和北方那灰蒙蒙的空气原本是难以把握色彩的,即就是模仿凡?高,也仅是故意地将阳光画得扭曲,他们没有来过这里,哪里能知道扭曲的阳光是怎样产生的呢?她说,她是歇在了一个石油管理站里吃的午饭,六百公里的输管线上有着无数的管理站,而这个管理站仅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是夫妻。荒原上就那么一间房子,房子里就他们两人,他们已住过了五年。他们的粮食、蔬菜和水是从格尔木送来的。当冬天大雪封冻了路,他们就铲雪化水,但常常十天半月一个菜星也见不到。他们的语言几乎已经退化,我问十句,他们能回答一句,只是嘿嘿地笑,一边翻弄着坐在身边的孩子的头,寻着一只虱子了,捏下来放在孩子的手心。孩子差一个月满四岁,能在纸上画画,画沙漠和雪山,不知道绿是什么概念。

  我说,我们登上了天山,看着那湛蓝的湖水,我就给你拨电话,但天山顶上没有信号。是的,每见到一处好的风光,我就想让你知道,这如富贵了衣锦回乡,可拨不通电话,有些穿锦衣夜行的滋味。我们钻进湖边一个山沟,沟里塞满了参天的松,松下就是巨石,石上生拳大的苔斑,树后的洼地里住了一户哈萨克人。我们在哈萨克人家做客,拿了相机见什么拍什么,都觉得兴趣盎然。帐篷的前前后后,这儿一堆巨石,那儿一堆巨石,石上还是苔,但颜色丰富多了,有白色、黄色、铁锈色,你觉得石头发软如面包。一块巨石上竟也生一种树,类似石榴,又不是石榴,枝条折着长,有碎叶,发浅黄。帐篷右前的一丛树与乱石中堆有燃煤,树干上吊着一扇羊,羊是才杀的,羊头和羊皮在草地上,有四只鸡缩在树下,与石头一个色调。帐篷后不远的一丛树下,劈柴围了一个圈,住了六只羊,一走近就咩咩叫,凑在一起,惊恐地看我。再往右,有一个木桩,长绳拴着一头小梅花鹿,长颈长腿。女主人胖得如缸,一直坐在那里往铁钳上串羊肉,男主人瘦小,没有长开,在灶上做饭,一锅煮羊肉,一锅是手抓饭,一锅烧水。女主人一直在发牢骚,说小儿子上学,学校要求学生去捡棉花,不愿去者,必须掏二百元,她不让儿子去,就掏了二百元。在我们家吃饭吧,女主人说,挣下饭钱了给学校交去,这也是为“希望工程”作贡献哩。但我们没吃。女主人当然有些不高兴了,脸上的肉往下坠,腮帮子就堆在肩膀上。我们想买那只小梅花鹿,她不卖,说鹿是逮着的,自逮住了梅花鹿,她的腰疼病不怎么犯了,宗林拿摄像机去拍,她说:不能照的,照一次得付五元钱的。

  她说,她的车在乌根葛楞河陷进了河中,这条从昆仑山上流下的河,水量不大,但河床变化无常,油田上往往今年在河上修了一桥,两年后河水改道又修一桥,再二三年又改道了,整个河面竟宽十一公里。她的车陷了三小时后才被过路的车帮着拉了出来,而远处的昆仑山在阳光下金碧辉煌,山峰与山峰之间发白发亮,以为是驻了白云,问帮拖车的司机,司机说那不是云,是沙,风吹着漫上去的。终于到了格尔木,这个河水集中的地方真美。这是一座兵城,也是一座油城,见到的人即使都穿了便衣,但职业的气质明显地表现出来。她说,

  我当然是要进昆仑山中去看看的。哇,昆仑山不愧是中国最雄伟的山,一般的情况下人见山便想登,这里的山不可登,因为登不上去,望之肃然起敬。她说她在河谷里见到了牧民的迁徙,那是天与地两块大的云团在游动,地上的云团是上千只羊,天上的云也不是云,是羊群走过腾起的尘雾。牧民骑在骆驼上,骆驼前奔跑着两只如狼的狗,我是在那里拍摄的时候狗向我奔来,将我扑倒,它没有咬我,却叼走了我的相机,相机就交给牧民了。牧民玩弄着我的相机,示意着让我去取,而他跳下骆驼用双腿夹住了狗,狗头不动,前蹄使劲刨着地,尾巴在摇,如风中的旗子。

  我说,哈,咱们的恋情变成了见闻的交流,爱上升到了事业的共鸣,这是个了不起的奇迹!她说,你得清楚,如果有恋,这是婚外恋啊!我说爱情原来有这么大的力量,我爱你!她说,我喜欢你!我说,我爱你,真的爱你!她说,男人们说这样的话总是容易,这话请留下十年后,我老了丑了再说才是真的。我说,那我多盼你现在就老了丑了,我爱你,你能说一句我也爱你的话吗?她说我不配说,这样对你好,对我也好!我叹气了,只好开始又说我的见闻和思考。我说,丝路上,我走的军线,所到的军营,我发现十个领导八个就是陕西人。想想历史,开辟和打通此路的差不多又都是陕人,商人更多是陕人,西路军也是。她说,油线上何尝不大多数是陕人呢,我每到一地,接待的人都讲普通话,一听我说秦腔,就全变成秦腔和我说,口口声声喊乡党。给你说件趣事吧,在敦煌的石油生活基地,电视台老播放秦腔戏,那些人数只占少部分的南方人有意见了,但领导都是陕人,意见提了也不顶用,争取了数年才开增了别的戏种。油田报纸上曾有人写了小文章说家属区还有个秦腔戏自乐班夜夜唱,他听不来秦腔戏算什么艺术,大喊大叫,吵闹得人不得休息。结果一大批老职工告状,去报社闹事。当知道一块儿晨练的一个老头的儿子是报社副主编,就开始骂老头,甚至把老头开除了活动小组,而作者写了三次检讨,此事才得以平息。

  缺水使我们变成了沙一样的叶子(1)

  整个河西走廊,宽处不过百十多公里,最窄的仅十多公里,就那么没完没了的蛇屁股一样深长。到了阳关、玉门关,关门是打开了———新疆人称两关之东为口内———新疆是内地的大的后院。

  走廊和后院是汉武帝修建的,一旦有了走廊和后院,后院的安危就一直影响着整个中国的安危。我们一路往西,沿途的城镇无一不与军事有关,不与安定有关,如静宁、定西、秦

  安、靖远、会宁、景泰、武威、张掖、永昌、民乐等。在翻过了乌鞘岭,到一个河湾处,两边山峰相峙,互抱处为入口,出口则南山斜出一角为伏虎形,北山直插过来,酷似狼路。这就是北宋时杨家将遭重创的虎狼关。杨家一门忠良,为了国家社稷,征战在西路边塞,最后犯了地名之讳,———虎狼是吃羊(杨)的———剩下十二寡妇。这十二寡妇还再征西,直到了张掖、酒泉一带。而新疆的疎勒,甘肃的武威,现南疆军区的某部驻地仍是国民党时期的兵营,也更是清朝的军事防务地,那高大厚重的围墙依然,清兵手植的杨树、榆树已经数人难以合抱,树顶上住着乌鸦,一早一晚呱呱而啼,你会感觉到这声音从远古而来。登临了武威城中的钟楼,举目望去,民屋匍匐在下,皆土坯墙,泥平顶,虽粗糙简陋却朴拙之气在阳光里汹汹升蒸。楼基之厚,梯台之宽,砖块之大,令你心气沉稳,尤其那一口似金似银似铜似铁似石的大钟,相传铸造时其中熔化着活人,所以击之声宏如雷,似有人的呐喊。汉朝给我们的是强盛的形象,强盛形象是由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来支撑的。现在世界核武器的升级试验,军火购买的竞比,闹得乱乱哄哄,战争永远伴随着人类,武器的精良是战争的根本,过去如此,现在亦如此。作为一个老百姓,虽然国之兴亡匹夫有责,但国家社稷的大事并不是一般人能把握得了,我们在沿途上,听多了关于霍去病的故事,左宗棠的故事,西路红军的故事,以及王震的军垦和数年前部队维稳的故事,但于我,却时不时就吟出了于右任在河西走廊留下的名词:“多少古城名将,至今想象,白头醉卧沙场”,而眼前就是这样的一块干涸的地方呀!

  西部确实干涸了。张骞当年出走西域,报告给汉武帝的是一路土肥草茂,尤其塔里木湖四边的十六个小国。河西走廊当年土肥草茂牛羊成群到什么程度,十六个小国又如何地富饶美丽,史书上未能记载,我也无法想象,但现在河西之地走那么一天,眼见的是戈壁,戈壁,还是戈壁,而塔里木波涛还在,却波涛不再激荡,是沙山沙梁沙沟沙川,昔日城堡一半被沙埋着,一半残骸寂然,那成片成片站着的,倒下的,如白骨的胡杨林,风卷着沙忽东忽西,如漂浮的幽魂。在每一个住过的夜晚———这里的夜都寂寞的———月亮星光特别的亮,守候着城堡或山峰戈壁,黑的世界里就隐隐产生着一种古怪的振动,传递给你的是无处不在的神秘与恐惧。

  人实在是无法征服大自然,大自然却偏偏要让人活着。

  历史的故事,正史上野史上都记载了,我听到的是玉门油田初开发时渴死了许多勘探人员,他们的坟墓现在还在玉门,每年清明,活着的人去扫墓,除了燃香焚纸,就是背一壶水浇在坟头。我们去了那一片坟地,正好碰上一位老太太往一座坟上浇水,她说她昨晚又梦见他了,他仍然是张着嘴喊渴,“渴死鬼给我托梦哩!”她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他给我托了一辈子的梦,从来都是喊渴!”原来坟里埋着的是一位年轻的勘探队的司机,五十年前他们在热恋着,他在一次出车时,半路里汽车抛了锚,结果就困在沙漠里渴死了。发现时人在汽车东边一里多地方趴着,身下是双手挖开的一个坑,面朝着坑底,满鼻满口是沙,身子却干缩如小儿。她是去了现场,抱着尸体哭了一场,然后去汽车上一揭坐垫,坐垫下还有两军用水壶的水,她又是“啊”地一声就昏了。因为出发前,年轻的恋人让她备水,她是备了三壶的,却想为了能让他节省,将两壶藏在坐垫下,她只说他会发现的,谁知他竟那么老实,喝完了一壶后就活活地渴死。她现在是有了丈夫并有了孙子的人,但几十年来这件事让她灵魂难以安妥,“他死前一定是恨我的,”她说,“恨我只备了一壶水!”见过了这位老太太后,我们在以后的行程里,凡到一地,出发时都得买整箱的矿泉水,惟独一次去看一个烽燧,心想半天就可以返回了,而且沿途也能买到水的,没想路上竟未能买到水,就口渴得吐不出唾沫来,翻了丢弃在车厢角的一堆矿泉水空瓶,企图某个瓶里还残留一口水,但没有,那只苍蝇竟藏在其中。鼻孔越来越往外喷热气,嘴唇上先是有一种分泌物,黏黏的,擦下闻闻,有一股臭味,接着手开始粗糙,毛孔看得明显,而且情绪极坏,叼一支烟去吸想分散注意力,烟蒂吐没吐掉,用手去取,烟蒂上贴着一层皮,血就流下来。我嘴上的血流下来,小路却说:我真想吮了你的血!我原本想要将嘴上的血擦下来抹在他的脸上,但我已没有恶作剧的力气。宗林就开始讲水的故事,企图讲水止渴,我就说现在若有水了,我要喝三大碗的,小路说我得一脸盆哩。老郑却严肃了,叮咛回到驻地,每人先喝半杯水,十分钟后,再喝半杯水,喝得太多太猛是要出事的。他说他在部队时,一次行军拉练,干渴了两天两夜,到了一条河边,有个新兵一见水就疯了,往河里扑,结果扑下去喝是喝够了,却再也没能起来。

  没有了水,又长年有风,山上没有了草木,地上也多是没土,坐在车上不断地能看见前边出现着的海市蜃楼,那是戈壁沙漠对水的精神幻化。在一个沙窝子里遇上了几户维吾尔人,都是瘦瘦的,个子挺高,询问着他们这里如此缺水,怎不迁徙到别的地方去?回答是:能长西瓜就能长人。这话使我激动得喊了一声,又赶紧记在了笔记本上。是的,西瓜原本是生长在西部的一种瓜,它在全世界的瓜的品类中是最甜最爽的,将地下水吸收着顺着藤蔓而凝聚到地面,西瓜是种出的无数的泉。人或许不能承受更大的幸福,但人却能忍耐任何困苦,

  生存的艰辛使西部充满了苍凉,苍凉却使人有了悲壮的故事,西部的希望也就在这里。

  在柳园去星星峡的路上,干渴使我们从车上都下来,软绵绵仰躺在沙地上看云,云白得像藏民的哈达一样浮在空中,你会明白了西部的所有洞窟壁画为什么总是画有飞天。而山就在身边,好像是遭受了另外的星球的撞击,峰丘无序,这一座是白色的,那一座是黑色的,另一座又是黄色或红色。小路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解裤要尿了,但他却叫喊着尿不出来,火结了。我趴在那里,开始在笔记本上记每天的日记———我的日记都是在路上刁空写的———我写道:如果有水,西部就是世上最美的地方了。刚刚写下这么一句,那座发着黄色的山丘和那座发着黑色的山丘之间出现了一片红光,红光在迅速放射,一层一层的连续不断。约摸一分钟,红光消失了,出现了波光摇曳的水面,而水面后边是到了山丘旁的另一座山丘,拥拥挤挤着顺丘坡而上的房子,还有一条横着的巷,巷里的房舍似乎向一边倾斜(我以前在陕南山区常见到这种街巷,但倾斜的房舍成百年没有倒塌),一个男人骑着马向巷里走去,马的四蹄很放松,有舞蹈的模样,马粪就从尾巴下掉下来,极有节奏地掉下五堆。一棵树,是一棵桑树,桑叶整齐地如扇形分布在枝干上,树下坐着一个老年的女人。我的感觉里,这老女人已经在树下坐了很久了,她一直顺着树影坐,树下的地上被身子磨蹭出了一个圆圈。水面开始悄无声息地往上涨,涌进了巷口处建在慢坡上的一所房子,门就看着朝里倒下去,接着水又退出来,收缩至慢坡下,而水退出来的时候水头上漂浮着屋子里的椅子、被褥、箱子和一口铁锅。那坐在树影下的老女人没有惊慌,我也没有惊慌,像是看着一场电影———知道那是假的,它只是电影。我站起来拿了相机去拍照。小路看着我,问那有什么拍的?我说,你快看吧,瞧那里有湖!所有的人都往我指点的地方看,看不见什么,就一起看我,小路甚至还用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说:你是不是干得连眼睛也没水了?!庆仁说:这是渴望。

  我没有为我的渴望产生的幻景而羞耻,海市蜃楼经常发生,我明明知道可能是海市蜃楼却又以为这一次是真的,这如在梦中发生到一个地方了还在想这不是梦吧的现象。但我在作想这件事的时候,那一根爱的神经又敏感了,她的形象浮现在眼前:一身牛仔服被汗水浸湿了后背,披肩的长发数天未洗,一副墨镜推挂在额上。她这一阵在干什么呢?我曾经对她问过:记着,每天一早醒来你若想起一个人的时候,那就说明你爱上了那个人,你说说,你醒来第一个人想到过谁?她说,想的是我呀!她总是这么气我,我就认真地对她说:你再记着,当你什么时候想到了我,那就是我正在想你!———那么,现在,是十点半,她在想我了。

  身后的桌子还坐着两个人在吃羊肉,听得出一个是北京人,一个是上海人。一个说:这里的羊肉不像羊肉,没有膻味。一个说:这就像你,你这个上海人最大的好处是不像个上海人。我笑了一下,便突然间感到一种忧伤,咀嚼着我对她如痴如醉的爱恋,而她为什么总不能做出让我满意的举动,甚或一句哄我的情话也不肯说呢?如果她对我没有感觉,骂我一句打我一掌,拂袖而去,再不理睬,也能使我从此心如死灰,可她消失了许久又与我联系上,依然那么漫无边际地交谈,又谈兴盎然,令我死灰复燃呢?是不是她仅仅是喜欢读我的书,我喜欢她的画,是一般只做谈得来的朋友,那么,她就是我的另一种渴望,是我的精神沙漠里的海市吗?

  夜里,庆仁又在画起了速写,我们一路上笼络所有人只有三件法宝,一就是宗林为其照相,当然他经常不装胶卷,却骗得被照相者又换新衣又梳头,留下详详细细的地址。二是庆仁画肖像,当然这是为各地接待的负责人。再就是我为一些人算卦了。算卦是不能绐那些春风得意的人算,也不能给那些面目狰狞谁也不怕、命也不惜的人算。领导者都算的是仕途上的晋升,女孩子耽于爱情,中年人差不多是情人的关系、孩子的学习和赌博如何,已经黄蜡了脸但衣着整齐的女人们往往你刚说了数句,她就泪流满面,将一肚子苦水全倒给你了。今夜我无心情为人算卦,拉了小路在院子的一株痒痒树下说话,身子在树上蹭蹭,一树的叶子都缩起来,瑟瑟地抖。小路将一包西洋参片给我,说他最担心我的身体,没想一路上我除了小毛病外竟特别精神,是不是因了她的缘故?我说了我吃饭时的想法,他严肃起来,问:你们有过那个吗?我说这怎么可能有?即便我有这种想法,她也是不肯的,她模样是极现代的,在这方面却保守得了得,她说她不能背叛丈夫,我们只做精神上的朋友。小路说,可是,把精神交给你了比把肉体交给你更背叛了她的丈夫。我想了想,这话是对的。小路又问我是什么星座,我说是双鱼星座。“你不是能仅做精神交流的主儿!”他说,“你是精神和肉体都需要的人,如果这样下去,你的内心更痛苦。”我问他那怎么办?他说结束吧。我说:那就结束吧。

  可这怎么能结束呢?男人的弱点我是知道的,要永远记着一个女人,就必须与这个女人做爱,如果要彻底忘却一个女人,也就必须与这个女人做爱———我和她是属于哪一种呢?一连数天,我是不拨打她的电话了,当她来了电话,我一看见手机上显示的号码,就立即把手机关掉。世界大得很,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呢?我在鼓励着自己,也在说服着自己。

  人真的如一只蚕,努力地吐丝织茧,茧却围住,又努力地咬破茧壳,把自己转化为蝶而

  出来。当城市越来越大,而我的生存空间却越来越小,我的裤带上少了一大串钥匙,我只能用我的钥匙打开我家门上的锁。签过了各种各样的表格,将我分解成了一大堆阿拉伯数字。单位要找你去开会,妻子要找你去买菜,朋友要找你办事、喝酒、玩麻将,你的手机和传呼不停地响,钻进老鼠窟窿里也能把你揪出来。你烦得把传呼机砸了,关掉了手机,你却完全变成了瞎子和聋子。一连数天里,我就是这样的瞎子和聋子。变成瞎子和聋子也好,一切由同伴者安排,他们让我到哪儿去我就到哪儿去,他们让我干什么我也就干什么。嘉峪关前,看七眼泉的水几近干涸,导游告诉说,正是有了这七眼泉,嘉峪关才修在了这里,为了保住这泉水,政府曾将雪山上的水引过来,但泉水仍是难以存住,泉的七眼似乎不是出水口,反倒要成为泄水口。我说为何不淘呢,我们老家井水不旺了就要淘的,淘一淘水就旺了。导游说,不但淘,是凿过,可越发涸了。我说,庄子讲“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莫非它也是混沌?在敦煌的鸣沙山,我十多年前来时沙山下的月牙泉水位很高,而这次再去,水位却下去了一人多深,听人介绍,专家们也是为了保住这一风景,在沙山转弯处修了一个人工湖,企图将水从沙下渗过去,但这一工程是失败了。在哈密,我是去了一趟吐哈油田基地,基地负责人很是自豪地陪我参观这个沙漠上建起来的工人生活区。生活区确实漂亮,高楼,马路,到处的绿草和花坛,甚至还有一个湖的公园。他们说这里的用水是从雪山上引下来的,为了维持这个生活区,全年的费用就得三亿四千万元。水对于西部,实在是太金贵了,西部的人类生存史就是一部寻水和留住水的历史。在吐鲁番,我们专门去参观了坎儿井,坎儿井是维吾尔人一项最了不起的智慧,而在秦安的汉人,又创造集雨水节灌水窖,仅一个叫郝康村的,二千六百户人家,集雨水窖二千四百多眼,便使干旱的七百七十余亩地得到灌溉。

  现在,我将讲讲善鄯的一位牧人的故事了。

  车子在石子与天际相连的戈壁滩上颠簸,经过了长久的景色单调重复令人昏昏欲睡的路程,我们来到了一个土包,土包下是黑色的羊圈和土屋,腾腾的热气将土包全然虚化,土屋就如蒸笼里的一个馒头。主人赶着一群山羊回来了,羊并没有进圈,而是叫着奔向土屋外的一口井边渴饮井槽里的水,主人也是趴在井边的一个桶口咕咕嘟嘟一阵,眼见着他的喉节骨一上一下动着,敞了怀的肚皮就凸起来,然后才热情地招呼我们。而招呼我们进屋在炕沿上坐下了,端上来的就是一人一碗的清水。他告诉我们,他的先辈原是在阿勒泰放牧的,后来随着羊群转到了这一带。这一带以前也仍是水草丰美,是放牧的好地方,可在他二十岁的时候,河床干涸了,再也养不起了更多的羊,牧民们开始了种地为生,去了善鄯和哈密绿洲的附近。但他不肯放下羊鞭,他成了惟一的一个牧人。这牧人倔强,坚信着这里还有水,就请人打了一口十数米深的井,盖好了房子,孤零零地守在这里。他现在养了五百只羊,都是山羊,他说,水太少,马是养不活的,绵羊也养不活,只有山羊和骆驼能站住。他说到的“站”字对我十分震惊,眼前的这位汉子,头小小的,留着胡子,有几分山羊的相貌,而个子很高,长腿有些弯,倒像是骆驼的神气,———山羊和骆驼在这里站住了,凭着一口水井!这汉子也站住了,站住了在这片戈壁滩上惟一独居的牧人。

  善鄯的那片戈壁滩上发现了一口井,但是,不是任何戈壁滩上都有井能被发现,人在大自然中实在难以人定胜天,是可怜的,无奈的,只有去屈服,去求得天人合一。所以,我看到的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是高高的个子,干干瘦瘦的身板,而我仅仅几十天里,人也瘦下去了一圈,屁股小了,肚子也缩了下去,重新在皮带上打眼。在这一点上,人是真不如了草木,瓜是通过细细的藤蔓将地下水吸上来,一个瓜保持了一个凝固的水泉,一串葡萄是将水结聚成一堆颗粒。我曾经读过在新疆生活了一辈子的周涛的一篇文章,他写道:“如果你的生活周围没有伟人、高贵的人和有智慧的人怎么办?请不要变得麻木,不要随波逐流,不要放弃向生活学习的机会。因为至少在你生活的周围还有树,会教会你许许多多东西。”列夫?托尔斯泰也说过一句话:我们不但今天生活在这块土地上,而且过去生活着,并且还要永远生活在那里。西部辽阔,但并不空落,生存环境恶劣,却依然繁衍着人群,而内地年年有人来这里安家落户。我肃然起敬的是那些胡杨林,虽然见到的差不多像硅化木石一样,枯秃,开裂,有洞没皮,它是站着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腐的,那些沙柳呢?沙棘呢?骆驼草呢?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野草,它们原本可能也是乔木,长得高高大大,可以做栋梁的,但在这里却变成矮小,一蓬蓬成一疙瘩一疙瘩,叶子密而小。更有了两种草———鬼知道叫什么名字———一种叶子竟全然成了小球状,如是粘上去的沙粒,一种叶子已经再也称不上是叶子了,而是刺,坚硬如针般的棘。我蹲下去,后来就跪下膝盖,将那球状的叶子摘下,也让硬棘像箭头一样扎满了裤腿,而泪水长流。

  可以说,就是在孤零零的一口井和一个牧人的戈壁滩上,我再也不敢嘲笑陇西那里的小毛驴了,再也不敢嘲笑河西走廊的女人脸上的“红二团”了,再也不敢嘲笑这里长不大的小黄白菜,麻色的蝴蝶,褐色的蜘蛛和细小的蚊虫。我又开始拨通她的电话,我是那样的平静和自然(令我吃惊的是我的话语又充满了机智和幽默),我竟然给她报告着我从天山下来是去了一次胡都壁县,车如何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上奔走了数个小时,又在山窝子里拐来拐去,就是为着去看那里的岩画。看岩画就是为了看原始人画中的性的崇拜。我说,人都是符号一样的线刻,在两条细线为腿的中间,有一条线直着戳出来比腿还长,像一根硬棍,棍头又呈三角状。古人的生殖器真就那么大吗?我又联想到了曾在云南见过的女性生殖器的石刻,那是在一个石窟里,两尊佛像之中的上方就刻着那个图案,朝拜者去敬佛时也为女阴图磕头,末了用手去摸,竟将图案摸得黑光油亮。我还联想到了在我的故乡商州,前几年我曾从倒塌的一个石洞口爬进去,里面竟大得出奇,到处是新石器时期人留下的谷子,谷子已腐败成灰,脚踩上去,腾起的尘雾呛得人难以久呆,而就在谷灰边有一大堆男性生殖器的石雕。古人的东西那么大,简直令我满脸羞愧。她说,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一对年轻男女在夜里的公园谈恋爱,男的一直拉着女的手,女的却侧过身子有些不好意思,男的就冲动起来,将他的尘根掏出来塞进了女的手里,女的说了一句:谢谢,我不吸烟。我在电话里笑起来,说:好哇,你就这么作践我们男人?!她说,这就是你们现在生活在内地的汉人。我说难道你不是汉人?她说:我当然不是。这令我大吃一惊,问她是哪个民族的,她却不肯说明,只强调绝不是汉人,而且父母也绝不是同一民族。我是个混杂种吧,你想想,你们汉人能有我对你这么不近人情吗?我说这话怎么讲。她说:像你这样的人,多少美丽的女人围着你,现在的社会么,你想得到谁那还不容易吗?我说,可就是得不到你!她说,我是一个属于另一个男人的人了。我便正经说明,我是希望我们回去之后能见见你的丈夫。我说这话的时候,全然一派真意,以前我们在一起,她是曾提说过她的丈夫,我是强烈反对过她提到她丈夫———一个愚蠢而讨厌的女人才在与别的男人在一起时提说她的丈夫的———但现在我想见见她的丈夫,希望也能与他交上朋友,并当面向他祝福。她在电话里连说了三声谢谢,她说她的丈夫其实很丑,又没有大的本领,但像我这样的男人轻而易举可以得到漂亮女人,她怎么忍心将美不给一个缺美的人而去给美已经很多的人呢?我们在电话里都沉默了许久,几乎同时爆发了笑声,我虽然不同意她对我的评判,但我理解了她的意思。我岔开了这样的话题,询问起她现在在哪儿,才知道她已经在格尔木的石油基地许多天了。她说格尔木的汉译是水流集中的地方,戈壁沙漠上只要有水,你就能想象出这里是多么的丰饶和美丽了。她说她去了一次纳赤台,看到了昆仑第一泉的,那真是神泉,日日夜夜咕咕嘟嘟像开莲花一样往上翻涌水波,冬天里热气腾腾,夏天里手伸进去凉得骨疼,她是舀了一壶水,明日去石油管道的另一个热泵站时要送给一位老工人。老工人那里常年需要送水,每次喝水时都要给水磕头,甚至桌上常年供奉着一碗水。听说那老工人害了眼疾,她让他用神泉水去洗洗眼呀。

  她问我,你见过原油吗?原油像熔化的沥青,管道爬山越岭,常常就油输不动了,需要热泵站加热,而且还有油锥,如放大的子弹头一样,从管道里通过,打掉粘在管道内壁上的油蜡。她说,前天她是去了一个地方看正铺设新的管道,荒原上几十个男人竟热得一丝不挂在那里劳作,她的突然到来,男人们惊慌一片,都蹲下身去,她没有想到没有女人的世界男人们就是这样的行状吗?“我没有反感他们,”她说,“我背过身去,让他们穿衣,但我的背上如麦芒一样扎,我知道这是他们都在看我,我抖了抖身,抖下去了一层尘土,也感觉把一身的男人的眼珠也抖了下去。那一刻里,我知道了我是女人,更知道了做一个女人的得意和幸福。那个中午,他们都争先恐后地干活,那个脸上有疤的队长对我说,男女混杂,干活不乏,但我们这里没有女人。”她说,她后天就要离开格尔木,往西宁去了,她将经过德令哈、香日德、莫木洪、茶卡,她准备在茶卡呆上两天,因为在小学的时候,课本上有过关于茶卡的描绘,说那里有盐山、盐田,连路也是盐铺的。同她一块儿走的是一位塔尔寺来格尔木的喇嘛,与喇嘛一起总感觉是与古人在一起,甚至还有一种感觉,她是了从唐而来的玄奘,或是了从西域往长安的鸠摩罗什。她说到这儿,我突然发了奇想,我说我是在武威拜访了鸠摩罗什曾经呆过的寺院的,就产生过以鸠摩罗什为素材写一部戏的冲动,但你更与佛有缘,何不就去了塔尔寺,然后再往甘南的拉卜楞寺,那里有着大德大慧的活佛和庄严奇特的建筑,有着无与伦比的壁画和酥油茶,和千里匍匐磕拜而来的藏民,你是高贵圣洁的,你应该去看看。“你如果到拉卜楞寺,”我强调道,“我们返回来也到拉卜楞寺去,咱们在那儿会合吧!”她说:这可是真的?有她这样的话,我就激动了,大声说:一言为定!

  在漫漫的西路上,我们终于约定了见面,这是个庄严的承诺。

  这天晚上,我把庆仁的笔墨拿了来,我为她画了一像,上面题记:女人站起来是一棵树,女人趴下去是一匹马,女人坐下来是一尊佛,女人远去了,变成了我的一颗心。推窗看去,夜风习习,黑天里有一颗星,而一只萤火虫以自己的光亮照着自己的路一闪一闪飞了过来,但我知道那花坛里的月季花开了,开着红色,那红色是从沙土里收集来的红。

  带着一块佛石回家(1)

  在乌鲁木齐,我们休整了七天。

  我因为以前来过乌鲁木齐,有一批朋友居住在这个城市,当他们得知我又一次到来,就来看我,约我去逛那些一般人不常去的街巷看旧建筑,访奇异人。于是我在一条已经拆除了一半的小巷里见到了一个老头,他有着一个小四合院,与房地产商的谈判未能达成一致,坚持着不肯搬迁,房地产商就请求政府干预,结果石灰粉写成的“拆”字刷在了院墙上,限定十五天内若不搬迁就强行拆除的布告也贴在门前的杨树上。但他仍是不搬迁。我们去见他的时候,他以为我们是政府里的人,态度蛮横,我们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他却说凳子是他家的收走了。后来终于知道我们是外地游客,他则自豪他走遍了全国各地,最好的还是乌鲁木齐。他说,五十年代,乌鲁木齐街上的路还是碎石铺的,他就住在这里了,转场的牧人把羊群赶过来,百十头羊白花花一片,淹没了马路,牧人夏天还穿着皮袍皮裤,表情木讷,样子猥琐,连牧羊犬也一声不吭地低了头,躲着行人。可现在,却要让我搬离这里,听说那个房地产商的父亲就是一个牧人,牧人的儿子现在暴发了,是大老板了,我却像狗一样给那么一块骨头就要撵走了?!老头子说着说着又激愤起来,我们就不敢再与他交谈,每每逃到了叫二道桥的维族人的市场上去。从一排一排服饰、皮货、水果、药材摊前看过,在我与那个大肚子的维族人讨价还价一张银狐皮时,我的腰被人抱住了。回头一看,是另一个朋友,他埋怨我来了为什么不通知他,他说我是一心想着你的谁知你压根儿把我当了外人。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珍贵你,又怎样在心里想着了我?“那晚上见吧。”他打问了我住的宾馆,就走了,医院探望个病人的。

  晚上,我的朋友来了,抱着一块石头,石头上阴刻着佛像。这是西藏古格王国城堡里的摩尼石。古格王国在八百年前神秘地消失了,在那以山建城的残废之墟,至今可看到腐败的箭杆和生锈的镞头、头盔、铠甲和断臂缺腿的干尸,看到色彩鲜亮、构图奇特的壁画,看到在内壁涂上红的颜色的宫殿外一堆一堆摩尼石。这些当然是朋友说的,他是托人开了汽车翻过了五千多米海拔的大山险些把命丢在那里而抱回来的。我好佛也喜石,无意间得到这样的宝贝令我大呼万岁。

  我现在得详细记载那天晚上敬佛的情景了———这是一块白石,虽不是玉,但已玉化,椭圆形,石面直径一尺,厚为四指,佛像占满石面,阴刻,线条肯定,佛体态丰满,表情肃穆,坐于莲花。我将石靠立于桌上,焚香磕拜,然后坐在旁边细细端详。我相信这种摩尼石是有神灵的,因为那些虔诚的佛教徒翻山越岭来到古格城堡,为了对佛的崇拜,雇人刻石奉于寺外,那虔诚就一凿一凿琢进了石头,石头就不再是石头而是神灵的化身了。即便是刻了佛像的石头仍还是石头吧,这石头在西域高山之上,在念佛诵经声中,八百年里,它也有精灵在内了。我猜想不出这一块佛石是哪一位藏族的信徒托人刻的,是男的还是女的,刻时是发下了宏愿还是祈祷了什么,石头的哪一处受到过信徒的额颅磕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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