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口那些铭刻在百年红砖老屋上的城市兴衰

文丨宋倩(中国中铁置业集团)

作者

原标题:姥爷家的日本房子,一百年了!

我在快三十岁的时候,终于确认姥爷家的房子真的是日本人建的,而且建成超过一百年了。

好的红砖就像18岁少女的脸

从小到大,我对红砖房子都有一种特殊的鉴赏——用手摸。

不管是北京的厂房,还是青岛的万国别墅,再或者是闽南大厝,我都忍不住上手摸一摸,然后嫌弃地说:“这红砖质地太差了!”

草图先生(本人老公)是个建筑学者,对我这种“以偏概全”的论断总是难以理解。我只能跟他解释:“你没见过真正好的红砖”。

“真正好的红砖是光滑、细腻……打个比方,就像18岁少女的脸。”而我,自从出生后百天到小学二年级,都住在有这样“美好红砖”的房子里——那是我姥姥、姥爷的老房子。

我高中门口的红十字会,营口的红砖老建筑之一

姥爷家旁边的房子

从没有见过全貌的日本房子

“咱家的房子是早前儿日本人建的!”我童年里常听姥姥自豪的说。

但在那些年,我对这话并不当真。这房子跟电视里的“日本房子”一点都不像。没有纸糊的门窗,没有玄关,没有榻榻米,没有精致的木家具,连进门都不脱鞋。

那就是辽宁省营口市站前区园林里的一座普通平房,隐藏在一片杂乱的平房区里。“日本人建的”那部分将近60平米,姥爷生了5个子女,60平米的房子被分割成四间,外面院子里又搭建了一圈的“国产”房子,形成了一个合院,两间做舅舅、老姨的婚房,其余的做库房和上厕所的小房(这片平房的公共厕所要出门走个50米)。

我出生时爸爸仍在部队,妈妈就带着我就跟姥姥、姥爷一起生活,妈妈在不远处的营口针织二厂上班。年我小学三年级,妈妈到爸爸部队随军,我也跟着住上了部队的楼房。没过几年,几个舅舅和老姨也都搬离老房子,只有姥姥和姥爷住在那里,年,姥姥姥爷也买了楼房,搬走了。

现在想想,那些年里我是没有见过“日本房子”全貌的——它被私建的小房盖住了。也正因如此,我对房子的红砖记忆犹新,它们每块都码得很齐,用粉笔、滑石在上面写字,一抹就能擦掉,我就在上面学写字,涂涂画画,时间久了,上面还有层荧荧的油光。

姥爷家旁边,还有一栋二层红砖小楼,它是那片区域里唯一的二层小楼,鹤立鸡群的。它有着跟我家一样的红砖,我们一直叫它“小红楼”。那个小红楼太神秘了,窗子很小,里面黑洞洞的,楼梯也很窄,好奇如我,去过一次也不敢再去了。

如果我们家是日本人建的,小红楼也是么?日本人会建楼房?骗人的吧!

小红楼近照

小红楼的门牌号

隔壁的小红楼建于年

姥姥的说法被证实,是在年,那时,她已去世一年了。

草图先生从学校拿回一本《中国近代建筑总览——营口篇》,我如获至宝,原来我的高中图书馆是俄国领事馆旧址、高中门口的交通银行是正隆银行旧址、学校旁边的天主教堂也是俄国人建的!

而我姥爷、三舅、妈妈、老姨工作过的地方,就是那个离家不远的营口针织二厂,以前竟然是年创办的日本东亚烟草株式会社旧址。

书上写道,东亚烟草是《马关条约》后,日本在营口建的第一家也是最大的一家工厂。据说当时工厂雇佣了中国多名工人,在日本投降之前,这里的工人们已经发动了几十次罢工,抗拒日本人的剥削与压迫。

而那座而神秘阴森的小红楼,时间更早,建于年,是关东观测所营口支所。年,是光绪三十年,那一年在东北的土地上爆发了日俄战争,这个观测所就是当时为了战争需要监测气象而建的。

原来姥爷家的房子真的是日本人建的,而且已有年了!

“小红楼”关东观测所营口支所旧照

如今的小红楼,碉堡一样的结构没有了

我的国,“针织二厂”

姥爷年出生于江苏省射阳县,战乱中很小就参了军,后来随解放军一路辗转,参加了解放战争和 ,在39军师里做通讯营长。和平年代里,姥爷转业留在了东北,就在营口针织二厂工作。

姥爷家的老房子,就是针织二厂的福利房,年代,被分给了姥爷。那时候,小红楼也被分了出去。那时周围房子依然稀疏,后来随着针织二厂工人增多,房子才见缝插针地盖起来,胡同也越建越逼仄,有的地方还不足一米宽。

在上世纪70、80年代,营口市针织二厂是辽宁省最大的纺织企业,产品出口各国,蓝底白条的“羚羊牌”的腈纶运动服在八十年代风靡一时。那时厂里有职工几千人,一到下班时间,女工们乌泱乌泱的涌出厂门,就跟电视里面一样,清一色的蓝色工服,白色帽子。

在厂里,姥爷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三舅、三舅妈、我妈、我老姨都被他安排在厂里工作。我妈常感叹,小时候有个跳芭蕾的梦,最后却当了个纺织女工。我还记得五六岁的时候去厂里找妈妈,清一色的全是各种阿姨。

后来我带草图先生回营口游玩,闹了很多迷路的笑话,他调侃我说:“你是不是营口人啊?”这真不怨我,我只熟悉针织二厂周围3公里。

当时这3公里是怎样的繁华啊!工人俱乐部里可以看到演出,旁边是耸立着烈士纪念碑的营口人民公园,学校春游秋游都来这!工厂门口有一个全是小人儿书的幼儿园,有一个水很热的澡堂子……那时觉得营口针织二厂很大,大的像一个国度,我没怎么出过这个国,我们全家人也没怎么出过这个国。

清末时期的东亚烟草株式会社营口制造所

唯一没变的是那个烟囱

针织二厂的房子上有一个像烟囱一样的小亭子,它是做什么的?全家人没有一个回答得上来。

年春节,我和草图先生回营口,我决定带他去“见识”一下我的大针织二厂。虽然我知道,营口已经找不到“针织二厂”了,上世纪90年代末破产重组后,它改了好多名字,现在叫”“舒爱德针织有限公司”。

我被它的破败震惊了。

厂名变了,大过年的厂区空空荡荡。厂门口的工人俱乐部早就变成了不死不活的夜总会,幼儿园里荒草长到了一人高,澡堂子早已废弃,窗户上的玻璃全都被打碎。

身边的80、90都不知道“羚羊”这个牌子了,跟它一同消失的,是“营口火柴”、“芦雁卫生纸”、“力士香烟”、“凌云啤酒”、“友谊洗衣机”、“辽河冰箱”……

厂区周围的平房也早被定为营口市“棚户区”,年年被写在政府工作计划的拆迁项目里。姥爷家的邻居们也都已搬走了,房子要么空着,要么租给打工的,或者当做废品收购站。小红楼更是人去楼空,感觉比以前更黑了,木质的楼梯坍塌得不成样子。

当然不变的也还有,针织二厂那个烟囱一样的小亭子还在。草图先生说,这是当时烟草公司烤烟用的拔风井,原来如此。

如今的针织二厂旧址

那个烟囱一样的亭子依旧在

小红楼里人去楼空,很黑

房子的魂儿已经不在了

年年底,姥爷意外摔伤,高位截瘫,爸妈24医院陪护,一天,医院说,姥爷家的小房倒了……是的,那个年的日本房子没倒,旁边的国产房子却倒了。

房子倒了,怎么办?爸爸觉得反正没人住,倒了就算了,妈妈却坚持要重新盖上。爸妈每天都要照顾姥爷,几乎没有剩余时间,即使这样,医院挤出1-2个小时去监工,她坚持如此。

没有人理解妈妈的偏执,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老爷病倒的时间与老房倒的时间太吻合了,即使妈妈是个不迷信的人,她也不自觉地把老房子当成了姥爷,她觉得房子倒了可以重建,姥爷瘫了也可以重新站起来。姥爷在病痛中常常喊着要回家,妈妈就会哄他,“房子盖好,咱就回去!”

只可惜,房子建起来了,可姥爷却在年5月去世,也没有站起来过,更没有回到这个房子里过。

一百年的房子是怎么保留下来的?

做建筑历史的草图先生跟我说,历史研究,最强烈的感觉就是“兴衰的悖谬和无情”,一个村子会因为地处关隘、河口而兴盛,转瞬间豪宅拔地而起,又会因为其它公路和铁路的开通而优势丧尽,十几年就人烟凋敝。

现在大家常常惊讶为什么一个偏远的山村里会有雕梁画栋的老房子,简单说,就是因为他们曾经富过,非常富,而最近几十年又穷了,非常穷,甚至没有办法拆掉老房子建新房子,“精美绝伦”的古建筑就保留下来了……

姥爷家的这栋房子一百多年了,我常常想,如果营口前些年不是大搞“城市西迁”“滨海新区”“沿海基地”等建设,是不是姥爷家的房子早就被拆迁了。毕竟,日本人建的房子再坚固、烧制的红砖再结实,也抵挡不住城市进化的洪流吧?——它保留了下来,不为别的,只因她被抛弃了,遗忘了,就如针织二厂一般。

这栋日本房子,从它诞生开始就在见证着一步城市兴衰史,从日本人在日俄战争里的野心,到营口近代的短暂繁华,从“共和国长子”的光辉岁月,到90年代末东北国企破产的零落。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的不是人事,而是时势。

这不是感慨,而是现实,大东北的沉沦是有目共睹的。年,黑龙江、吉林和辽宁的GDP增长率分别为-0.29%、3.41%和0.26%,已近乎“硬着陆”,草图先生的老家黑龙江已经成为人口净流出省份,而这种净流出最直观的印象就是,我们过年怎么都抢不到回哈尔滨的火车票。

辽宁的经济也一滑再滑,在北京房价疯涨的今天,营口最黄金地段的万达广场,售价也才左右,而相隔不远的另一个楼盘,房子元一平米。

谁还能记得,年辽宁省的经济总量为.2亿元,位列全国第三?谁还能想到,二战期间,满洲国是当时世界第4大工业体,年工业规模甚至超过日本本土?

写这个没有任何”媚日“的想法,只是翻着书、看着资料,就会感叹,过往喧嚣、现实晦暗。

如今的“针织二厂国”

好多收废品的

营口是一个活在近代的城市

营口因港而兴,因港而衰。

营口地处辽河入海口,年前后,这里是东北地区唯一的贸易吞吐港。东北向南方和南洋输出的大豆、豆油、豆饼,南洋运来的洋布、火柴都从营口的辽河口进出,当时可谓是“舳舻云集”。要不然,年英国人也不会让营口代替《天津条约》上的牛庄,在营口开港。

那时候营口的油坊业、航运业、手工业吸引了很多广东、上海的商人到营口建立商号,甚至还形成了营口特色的金融体制——过炉银,一种转账通货。最顶峰的时候,营口的发展规模跃居奉天省城之上,是事实上的东北经济中心,营口常年从事海运的客商和船民约1万人,还有来自东北、华北的订货商人,饭店、旅店极其盛行,当时人称“关外上海”。

年,营口市政府在辽河边上开始传统商业景区开发,很多原来的老商号建筑重建天日,“瑞昌成”“东记银号”“兴茂福”等老建筑绵延一公里,个个修得气派,足见当时的兴盛。

然而营口的命运并不掌握在商人手里,就如同大清王朝的命运不在国人手里!从年代,英国、俄国、日本就在这里争夺霸权,法国、德国、美国、荷兰、丹麦、挪威、奥地利等国纷纷设立了领事馆或领事机构。

先是英国人,利用营口进口被冠以洋药之名的鸦片,每年的进口量都在担,赚了个盆满钵满。然后是俄国人,年,沙俄修筑中东铁路南满铁路,因为觊觎营口的位置,硬是逼迫清政府签订了《东省铁路续订合同》,把铁路修到了营口。

后来年日俄战争爆发,俄国人战败,日本人占领了营口。大批日本移民涌入营口,目前营口的城市规划雏形都是日本人做的。与此同时是工业的建设高潮,水道电气株式会社,东亚烟草株式会社、营口座(剧场),关东厅观测所、营口警务署等,姥爷家的房子就是那个时期建成的。

史料上还说,年日本人在营口建立了红砖厂,采用霍福曼式轮窑,日产2.5万块,此前营口用的红砖都是从外地运进,甚至是外国进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喜欢的红砖,就是这个厂生产的。

然而日本人对营口的“偏爱”并不持久,没过多久,日本人“发现”了大连,因为营口辽河冬天有四个月结冰,自然条件不如大连,于是一个长达十年的“大连中心主义”政策开始了。营口开始丧失它“唯一”的地位,年的时候,营口港的进出口贸易就开始下滑,到了“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对营口进行经济“统制”,营口变成给日本人运输战备物资的港口,盛极一时的纺织业几近绝迹,商业贸易全面凋敝,民族航运业被打压破产。

就这样,到了年,营口已经没有海轮航运,成了无货输出、无进港船只的死港了。

营口老街旧貌

营口辽河老街现状

老房子里的“互联网+”

这就是我姥爷家房子的故事。

我原本以为,等待拆迁是它唯一的命运。不料回北京之后,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把这房子粉刷了一下,租给了“百度外卖公司“,每天一帮90后小伙儿骑上他们的电瓶车,从这里出发取餐、送餐,一百年的老房子跟“互联网+”接轨了!

妈妈还八卦地说:“听说有个神秘买家已经从多个住户手里面以元/平米的高价买到了小红楼的全部产权。“我听了之后,觉得有些可笑,许是这小红楼还有新的使命,没准儿哪天它就被修复、改造了,变成了一处旅游景点。

唯独令人伤感的是,斯人已逝,视这栋房子为“家”的人,已经不在了。

本文转载自中铁摄友帮(_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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